木轩只感觉怀中的少女越来越轻,身体越来越凉,最后,少女虚弱地靠在他怀中,手掌在他心脏的地方轻轻一压,“阿轩,素娘将属于你的东西都还予你……”
一股清凉的气息从她掌心传来,透过衣服、肌肤,导入他的志中,瞬间通达了七窍——那是素娘抽去的他的三分魂魄。
木轩一怔,眼清明起来,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一样,目光复杂地看向怀中已经半透明的少女。
他想起曾经与素娘的种种,那个有着一张小圆脸的单纯少女,占据他生命的全部,他无忧的童年,青涩的少年,踌躇满志的青年……同她一起,仿佛已经成为习惯,一旦失去了她,那打击将是致命的。
所以,他将再一次失去她了吗?
“阿轩,我好喜欢你啊,从第一眼便喜欢上你了……原谅我的自私好不好?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少女渐渐闭上了星辰一般的眼睛,但她却依旧笑得温柔,“我好想听你叫我一声素儿,我——”
声音戛然而止。
巨大的恐惧感涌上心头,木轩试着摇了摇她的肩膀,见怀中的少女嘴角噙着笑,眼睛已然紧紧闭上。
“娘子?”他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心却像是被什么撕裂了一般,无可名状地疼起来。
这只小小精灵为了他,甘愿作一个替代品。甚至到最后,没有人知道她真正的名字。
她的感情何其执拗,又何其卑微。
木轩的脸色死白,他空洞着双眼,又是低低一问,“娘子,你醒来……”而就这句话后的下一秒,素娘的身体陡然间分崩离析,化为无数光蝶,将漆黑的山顶照了个透亮,那些纷飞的荧光绕着木轩周旋三圈,温柔地拂过他的脸颊,尔后呼啦啦地朝天上飞去,零碎得犹如一场梦境,转瞬消失殆尽。
“啊啊啊啊!不要走!我求你不要走!”崩溃的男子发出一声凄厉的喊叫,他展开双臂想留住这些荧光,却只是抱了个空。
咣当一声,一根碧绿的簪子掉落在地,摔成数节。
那孤零零的山顶上,木轩保持着怀抱的姿势,勾着头,久久不动,好似死了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呜呜风中传来一个含糊不清的声音:“好,好……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素儿。”
以妄为真,不知命宿。一枕槐安,有情皆苦。
槐安台上冷风肃杀,槐安台下热闹依旧。
“老板,这个多少钱?”一只小巧玲珑的手拈起一个精致的香囊,左右端详了许久,尔后那只手的主人——一个戴着面具的少女开口询问小贩价钱。
小贩停下手中的活儿,抬头见这少女身量颇小,穿着一身用金线钩花的白色襦裙。她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却留着一头雪白的长发,长发一袭从头垂坠到脚踝,竟是纹丝不乱。在她鬓旁一左一右绾着两个小髻,点缀着金色花片的步摇。一个妙龄少女着这一身贵气的装扮竟也不显得如何怪异,反倒觉得异常合适。
想是这一头与众不同的长发更夺人眼球罢了。小贩在心中暗暗盘算了一会儿,竟也想不起这槐安镇中有谁是这般模样的。想不起便懒得想,这小贩也是爽快,答道,“十五个铜板一个。”
少女歪了一下脑袋,尔后轻吐两个字,“奸商。”
小贩不乐意了,“姑娘,你这话说得就不对了。这香囊可是我祖上三代就开始绣了,做工可是真真儿好的呢,收十五个铜板也就抵个成本价。”
“十个铜板,卖不卖?”少女丝毫没有被小贩说服。
小贩顿了顿,继而挥手道,“好吧好吧,好不容易在有生之年撞上一次槐安集庆,便就是为了讨个高兴。这个香囊你便拿去吧。”
姑娘喜滋滋地付了铜板,继而转过身去,交给身旁一直站着却不说话的伙伴,“孟姑娘,这个送你。”
那一身鲜艳的异族姑娘闻言接过那香囊,见淡绿色的香囊上绣着一只栩栩如生的重明鸟,异的双瞳,周身散发着红色光芒,妖艳而华丽的彩色尾翎。关于它的图腾与凤凰不同,凤凰常与祥云白鸟相伴,而手中这只重明鸟,则是脚踏五毒的模样——上古之时,重明鸟不辞辛劳,每年在浮生走一遭,为世人驱魔除害。因此不知什么时候,这鸟儿的图腾有了吉祥的寓意。即便是怕极了鸟儿的虫族,也会学着世人绣上两只来贩卖。
将那香囊收入怀中,杉灵笑道,“那便谢过了。”
那少女一派不符合年龄的老成模样,背手走在前头道,“我槐安镇中的百姓命短,随便一个物件要造起来都要花去几代人的时间,因此你可要小心爱惜着它。”说罢她顿了顿,抬头看向那安静的槐安台,道,“待这集庆散了,孟姑娘就可以带着木公子的魂魄离去了。那孩子寿命已到,这时候恐怕已经……”
“好。待他再醒来,会认为这一切只不过是个梦境罢了。”
“孟杉灵。”少女突然回过头来,认真唤着她的全名。
“何事?”
那张面具后的双眼灵灵闪动,“世人,真的会为了一个诺言而活一辈子么?为了梦境中一个虚假的诺言,而去振作,去努力地活下去?”
杉灵笑了笑,淡淡道,“别人我不敢保证,但是木公子……应该会的。”
尾声 春尽夏至
这一天,天高云淡。
春雨终于收敛了它温柔绵绵的攻势,寐镇不再笼罩于朦胧的水雾之中了。阳光灼灼,纵然已是黄昏,那春日里温暖的气息还是久久没有消退。
一辆青牛小车咕噜噜地碾过干净的石板地,停驻在一个大户人家前。
从车上走下来的老夫人满是忐忑,她抱着用油纸包裹着的枣泥卷,心事重重地走进庭院中。这两天对她来说每分每刻都是煎熬——她怕她的独子还是如她走之前那般,返生无望。
庭院中那棵大槐树在一夜之间抽出了许多嫩绿的枝芽,满树的红绸带加上那欣欣向荣的绿意,给这古老宅院平添了几分生机。
老夫人不知道,在她经过的地方,那大槐树下的蚁穴与那盘用于祭祀树的糕点盘之间的地方,洒满了晶莹的碎石以及朵朵已经枯萎了的小花,好似在这家主人不在的时候,有精灵在这里彻夜举办盛宴。
“轩儿,我的轩儿……”老夫人颤颤巍巍地走向木轩的房间,“但愿孟姑娘不要骗我,你现在一定是好了……”
跨过大门、天井、走道,在老夫人推开那扇熟悉房门后,她看见一个瘦弱的身影正坐在窗前的书桌旁,只着一件单衣,披散着头发,却是无比熟悉的。
“轩儿……”老夫人的声音颤抖。
那身影闻言转过来,手上还捏着一卷书。他放下书,脸颊虽是消瘦,眼睛却是无比精清明的。
见了母亲,年轻人微微笑起来,犹如平常那样,随意道,“娘,我饿了,能做些吃的给我吗?”
听他这么一说,老夫人心中似卸下一块大石,终是忍不住,捂住脸,哭出声来。
窗外,古槐绿绦,蜂飞蚁忙,不要多久,那立夏便要来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