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想起与木轩相遇后的种种,终是意识到了什么——是她的思虑太片面,当初来槐安镇时,只料到这里的素娘不是人世中那个素娘,她万万没有料到,眼前的木轩,也不是人世中那个木轩!
起码,不是一个完整的木轩。
想到这里,她瞥了一眼角落里正在缝补衣裳的素娘,此刻坐于油灯下的少女哪里还有心思缝补?捏着针线的手僵在半空中迟迟没有落下去,而是用余光偷偷打量着杉灵,见杉灵向自己这里看来,她怕极了似的微微抖了抖。
杉灵自问不是什么洪水猛兽,怎的就让这个少女怕成这样?若要惩罚她早就惩罚了,何须这样做戏一般坐在这里吃这味道怪的饭菜?
暗自叹了一口气,杉灵不再去看素娘,装装样子将几道菜浅尝了几口,让木轩认为自己吃饱后,便百般无聊地抱着胳膊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仰着头望着天空。
槐安镇的夜没有星星,自然也不会有人世那般绚烂的银河了。杉灵也不知道自己在胡乱看着什么——这最后一个夜里,便让她给素娘一个机会,同木轩好好待上一待吧。
屋里,素娘正挽起袖子来收拾碗筷,木轩则打开包袱,似在收拾一些书籍。两人皆是无言,烛光摇曳温暖,这静静的一幕显得平常又是那样温馨。
那头素娘正将擦干的碗筷放进柜子里,只感觉身后一个身影突然欺上来,遮住了些许灯光,尔后一只手环了上她的腰。
正要开口叫他不要胡闹,就觉发髻有异,伸手一摸,发现多了一只冰凉的簪子。
“好看。”身后那人将下巴抵在她的头发上,低语呢喃了一声,“我娘子戴什么都好看。”
素娘笑了笑,却也没有再说什么。
——那首饰铺子在镇子的西头,学堂在东头。木轩为了给她买这根玉簪,这一来一回,便晚了。
无须拿镜子来照,夫君选的东西,无论什么,她都喜欢……蓦然间,素娘的鼻子一酸,眼睛竟也渐渐模糊了。
她的夫君,她可以穷尽生命去爱着的这个人,在今晚,便就要离她而去了么?
“咦?”手上莫名一片冰冷,木轩诧异,他抽回手来,见手背上是几滴晶莹的泪水。满脸无奈,他扳过素娘的肩头来,见自己的小娘子已是泪流满面,扑哧一笑,他擦去她脸上眼泪,“傻瓜,你也太容易感动了吧?不就是一根玉簪么?等为夫再多买几个珠翠给你,你还不得哭晕过去?”
素娘闻言一愣,尔后很是不好意思地羞红了脸,“你、你马上忘了这件事!”
“娘子你哭了便是哭了,在自己夫君面前哭又不是什么大事……”
“你还说呢!”
“哈哈哈,我不说我不说!唉哟这是衣衫不是帕子,可不能擦鼻涕!明日我还要去学堂里呢……”
嬉笑声从屋内传来,屋外的杉灵听了也禁不住微微一笑。
这世间,最美的是情,最恶也是情。
一个情字,叫她沦为堕,叫灼光嗜杀成性,叫陆离背弃整个天下。
他们这些生灵,但凡有情,皆溺毙其中,抽身不得,困顿万世。
夜愈加深了。
槐安镇上的人早就入睡,街道空旷,唯有夜风在此间幽幽穿梭,发出呜呜宛若哭泣的声音。
素娘掀开被子走下榻,身旁的木轩睡得正熟,素娘看了他好一会儿,尔后轻轻为他压了压被角,套上布鞋,走出门去。
杉灵此刻已经站在外头等着她了。见了她,少女面色凝重,顷刻间便重重跪在地上,机械地磕着头,“求重明君开恩!”
“你想求什么恩?求我饶恕你这过错,还是求我放你和木轩一马,让你一错再错?”
“听闻重明君乃是上古大,以仁慈待万物……所以还请重明君饶恕我和木轩。”
“你既然知道我乃重明鸟,你便也知道,我曾堕入魔道。此番我做事只为赎回自由身,怎会顾及你的生死?木轩我定是要带走的,无论你肯与不肯。”
“素娘只求重明君,不要带走他!”说话间,素娘磕头的动作就没有停下来过,她一个水灵灵的姑娘,怎经得如此摧残?不多时,地上已是血迹斑斑。当听闻杉灵硬是要带走木轩时,她痛苦至极,更是用力将头撞击向地上,“求求您,不要带走他,我活不长的,只需几天,只需几天就好……”
杉灵的脸色转为冷漠,她低声念道,“自私。”
然而素娘却像什么都没有听到一般,依旧磕着头,口中喃喃乞求着,“求求您……求求您……”
周遭一片黑暗,唯有屋内那一簇微弱的油灯光亮堪堪投射出来,将角落中那个双膝跪地的瘦弱少女映照得更是卑微。
这世间的精怪,多是骄傲且倔强的,而她,为了一个并不爱她的世人,竟可以卑微到不顾一切的地步。
杉灵感觉自己竟动了恻隐之心,“不要磕了。”
“求求您,求求您……我马上就要死了,不会耽误太久的……求求您……”
“够了,我说不要磕了。”杉灵说着伸手在虚空中一抬,一股无形的力瞬间朝素娘袭去,尔后将她一拉,硬是止住了她的动作。
素娘怯生生抬起头来,她额上早是鲜血淋漓,鲜血混着泪水,流满了整张脸,可怖又狼狈。
杉灵蹲下来,掏出帕子,轻轻为素娘擦去脸上的污浊,“我知你无心害木轩,生魂可离体七日,你想着在七日之内将木轩的魂魄送回肉身便可,是吗?可你想过没有,世人肉身柔弱,不似精怪。他的肉身失去了魂魄便会开始腐烂。而今正值温暖的春日,不需七天肉身会全全毁去,到那时,你还觉得自己不是害了他么?”
娇小的少女抱着膝盖,蜷缩在墙角中,听闻杉灵这么说,霍然瞪大了眼睛,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许久后,她的眉头皱了皱,漆黑的眼中盛满了哀伤,“我、我从没想过要害他……”
“我知道,”杉灵柔声安慰着,“所以,放他归去吧。”
“可是,”少女死死攥着自己的衣服,她的嘴唇惨白,周身不住地颤抖,“可是我真的好舍不得他呀……”
少女的声音细细的,似乎尽力压制着声调,却带着无限委屈与不舍。
他的一切都已经铸进她的血肉中,放走他,无异于割肉放血那般疼痛。
杉灵伸出手来,抚在素娘柔软的头发上——属于素娘的记忆缓缓流进她的脑海中。
记忆汹涌而来,是那样清晰而热切。
那是初春时候的第一场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