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伍长叫我们来叫你吃饭的。”两个小少年完全没意识到她有什么特别的情绪变化,向后退到段择身边,“可是我们看你在写字,不想打断你。然后他就找来了,给你点上灯哎?你也是看呆了才不打扰夏姐姐的嘛?”
段择第一次面对俩孩子纯真的目光而感到了窘迫,“咳,夏姑娘忙完了,就出来吃点东西吧,给你留着呢,热两遍了。”
“哦哦!麻烦了”樊蓠慌忙点头,跟着他出去。
天色已晚,涂奶奶早在里屋睡下了,段择却并没有催促院子里那帮人散场的意思。
“坐,”他在涂奶奶先前坐的桌子边率先坐下来,“我就想问问你最近怎么样那钱我还了,今天领到饷钱马上就去还了!”
樊蓠在桌子斜对角的位置坐下来,也懒得说那是态度问题不仅是钱的事。“挺好的啊,你知道,我在三味药铺当学徒。”她觉得能找到这份工作已经很好了,虽然钱不多(然而整个城里的工资水平都很低),但包早午饭,而且她可以学到草药知识。
“掌柜的人怎么样?”
“很好。”这是真心话。原本她这个对中医只知道针灸推拿拔火罐的门外汉是绝入不了老大夫的眼的,而且老人家瞥她几眼就看出了她是姑娘家,但药铺里之前的学徒往南方去逃难了,而原本赋闲的青壮年要么参军要么逃向南方,一时招不到人,老大夫听她哭诉自己的“不容易”,又见她字写得好,便勉强收了她。
“他要是欺负你就告诉我,我给你出头”
“没有!”樊蓠有些不耐地扭开头,不愿去看段择故作凶狠的夸张表情。
后者自然尴尬,“怎、么了?”
“你心里真是那么想的还是装出来的?为什么你经常是一副无赖或者恶霸的德性?”她总觉得这个人的面皮外部罩着一层无形的面具,那上面画满了标志性的脸谱,嬉笑怒骂或好或坏都是它,她看不穿他的本来面目,不知道他是好人还是小人。
段择收起笑容,深邃的眼眸认真地盯着她,“其实我是”
“啪!”装满的酒坛子摔碎的声音从屋外传来。
“混账玩意”段择噌地起身大步走出去,“好好的一坛酒你们直接给老子往地上拍,糟蹋东西挺乐呵?谁?站出来!”
樊蓠琢磨着这帮人今晚回营地肯定是晚了,受罚妥妥的。也不知道把这院子作成什么样了,好在涂奶奶耳朵不好使不会被他们吵醒。
方小帆和三两弟兄互相搀扶着,鬼哭狼嚎地扑到段择面前,一个个把碗里的酒往他脸上怼:“头儿!头儿啊你怎么没喝?不醉不归,不喝倒下今晚别想走!”
“原来是你们几个。”段择来者不拒地接过来,像干了几碗水一样面不改色。然后最前头的方小帆首当其冲地被他掐住了后颈,像扔小鸡崽一样被扔回人堆里,“治治这个糟蹋东西的臭小子!”
人群欢呼着一拥而上,方小帆立即大笑大喊地尖叫起来,但没一会他的声音就变了调:“啊!啊——三七了,三七了!头七咱没赶上,没赶上呜呜呜”
院子里瞬间安静。
樊蓠心头一跳,算了下日子:距离兰岳城遭到偷袭那一晚,都过去二十一天了吗?
“我难受!难受”方小帆兀自痛快地哭着,“我们就这样把他们忘了吗?忘了忘了忘了”
“谁忘了?!你以为只有你自己长了心呢?”旁边年长的老兵推搡着他的脑袋瓜,有些年纪小的诸如小风小云他们已经在暗自揉眼眶。
樊蓠偷觑了眼段择,那人的目光出的宁静,堪称温柔地注视着这群被悲伤笼罩的人。他伸手抹了把涂孝云的脸,“都是战场上杀过敌的‘老’战士了,万一哭红鼻子回到军营里不怕被笑话啊?”
“不回去了!回去干什么呀?”方小帆一副废人样瘫倒在桌边,“那军营里没有他们,回不来了,找不到了”
这才是最扎心的话,他们都知道,哪怕如今新加入的军队人马再多,也始终找不回昔日的同袍了。方小帆重新埋头痛哭,沉闷的呜咽声飘在漆黑寂静的夜里,格外令人心碎。
樊蓠揉了揉发酸的鼻腔,她想起了民间有种说法,没有被安葬立碑的人们,灵魂是无法归家的。当日西虏兵被打退时,来不及从堆积的尸山中带走战死的同族,便放火将他们一同烧掉,因为尸身烧焦无法辨认,段帅最终下令将他们一同埋葬,碑文上书“千人塚“而无一战士姓名
方小帆不知自己哭了多久,段择走过来,重重却慈爱地撸着他的脑袋:“小家伙酒量不好就少喝嘛,你们也不拦着点,看他在这撒酒疯。”
“就是,就是。”“小方醉了,看他这点出息”“哭得鼻涕一大把丢不丢人?”一群人恢复了原先的吵闹,围将上来动嘴又动手。方小帆突然地舒心了,看着眼前跟自己一样死里逃生的战友们,明白他们跟自己一样都在想着同一件事,那就是幸好还有他们。
段择回屋坐定,“吵着你了。”
樊蓠慢慢抬头看着他,眼睛里泛着莹润的光。
段择愣了下,“你喝酒了。”并且哭过了。看了眼酒坛,最多只倒出了一碗的量,但是她面前的碗里只剩下最后几口而已。“你酒量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