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重楼再回来的时候,已是夜晚。
室内灯火通明,飞蓬只披着一件外袍,站在窗边看海。他知道,自己不该去想,因为真相如何已不再重要,事情已无法挽回,可到底没能管住自己的心。
“以近似于搜魂的夺取记忆方式,吞噬灵魂、融为一体,被吞噬灵魂者将魂魄俱灭,却与之行凶者永不分离。开始,有人以为这是开玩笑,就当做特殊的搜魂法诀来用。结果,那个倒霉蛋当场被反噬,直接魂飞魄散救不回来了。”
“我算了半天,施行成功的条件,似乎非常单纯,就是爱意的深厚。”
“是的,很葩的秘术吧?”
“这倒是符合魔族一直以来所表现出的偏执、霸道。若是你求而不得…不,以你的身份地位修为,怎么可能有看不上你的人。”
“飞蓬…我能认为,你这是对我的夸奖吗?”
“那是当然。以你之条件和眼光,你看上的人怎么会差?既然不差也不瞎,那人家也绝对看得上你。”
曾经的对话时,魂殇饮的运行法诀、自己的推算结果、重楼那一霎复杂的目光,通通印入心底。
“呵。”飞蓬忽然笑了起来,笑意充满讥诮,眸子里闪现对自己的讽刺。
爱意深浅?就算足够用出魂殇饮,这份感情也一定比不过野心。毁了自己道途,掌握自己性命,只要破解了界现在的封闭,以重楼的出色手腕,难道就不能再次吞并界?
那样,江山美人兼得,并且不留后患,才是魔尊所求吧。他想要的,只怕非是平等的情谊,而是至高无上的帝王道之下,乐意时随时能捧上天,震怒时随时可贬下地。正所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收放自如赐予他人。
“飞蓬。”重楼推门而入,先是一愣,然后便担忧起来:“海风寒凉,你那样容易着凉。”
但见飞蓬头也不回,他只能干巴巴劝道:“你多披两件衣服吧。”这里的衣柜里,也有价值不菲的衣服,是自己熟悉此地温度变化后,不久前才采买回来的。
说着,重楼走到床边,掀开垂落的床单,打开鞋柜。里面有许多鞋子,包括了好几双暖鞋。
重楼从中取出了色彩最明亮的那双。鞋子通体是兽皮所做,毛绒绒的又好看又保暖:“把鞋子也穿上吧,要是不喜欢,我就铺上恒温地毯。”顾忌着飞蓬不一定喜欢地毯,他先前固然都采买了,可是没直接铺好。
飞蓬总算回过头,色恢复了淡漠。重楼一如既往体贴,能注意到这种小节,和过去一模一样,却再无法打动他的心弦了。
“现挖现栽的?”飞蓬的目光,瞥过夜色下那几盆依旧绿的青葱欲滴的盆栽,这是他睡醒便察觉了的。
重楼点点头,没多说什么。树屋的原汁原味便是一种倾向,他很清楚,飞蓬最喜欢野生土长,能够经风历雨的植株。
所以,不同于先前在深雪域别居,他只是随手调来几株人工养殖的绿株,重楼这次是去了城外海域那些个野岛,亲自挑选、亲手挖栽了一些生命力极其强盛、花期较长的野生植物。
被野岛上的魔兽打扰倒是小事,但因为以前他从来只挖过天材地宝,并无栽种经验,原本选好的植株,自然被重楼给栽死了几株。当然,这对重楼来说,比缝制香包容易多了。
虽然重楼也不明白,明明自己买的是已晕染好样式的透气布料,为什么装入香味清淡的花瓣和充盈灵气的枝丫后,缝制边角总是歪歪扭扭,不是对不齐,就是冒线头。大概,这就是所谓天赋了吧?
不过,重楼在栽花掐花种花上还是蛮有天赋的,而且多年培养的审美观也比较符合飞蓬心理。他最后带回来的全是模样不错,放在平时确实能被飞蓬瞧上眼。
但遗憾的是,现在的飞蓬根本没心情欣赏。他不置可否的扯了扯嘴角,便迈步回到了床边。飞蓬并未穿上暖鞋,只背对着重楼解·开·腰·带,便大大方方上了床。
纯·白·肌·肤上沐·浴后特有的水·润光泽,随着衣衫摇曳坠地,完全显·露在重楼面前。他呼吸声猛然一滞,而飞蓬已趟入床·内。
“你休息吧。”重楼赶忙伸手解下床·帐,他很清楚,自从自己看破了飞蓬记忆,飞蓬便决定省下那点儿因羞·耻心会使出的力气。
纱帐外,那张脸模糊不清,声音也无比温柔:“不要多想,飞蓬。明早我给你送早膳,你多吃一点儿,伤势才能早点好。”
捏着床单的手指一紧,今早那一桌菜肴,被飞蓬回想起来:“本将不需要!”
“这不是怜悯,也不是道歉和赔罪。”重楼深吸一口气:“我不奢求你原谅。如果你非要问为什么…”他轻轻叹道:“就当做,是对敌人的最基本重视吧。”
飞蓬安静聆听着,依旧没有回答。他没有动枕边的亵衣,甚至没有动床上铺好的被褥。就那么压在被褥上,冷漠到再次清澄的蓝眸,空寂的看着床顶。
裸·睡,一方面是因为省劲,反正穿好衣服,最后也还是要被剥·光,不管方式是脱还是撕;另一方面,则是飞蓬对于重楼的东西,能不接受就不接受。一个人的时候披一件外衣,才是飞蓬对自己的最后尊重。
他安静的听见重楼打开房门,在空间法术挟裹着身下被褥,转而铺在上方时,眉梢稍微动了动。
“晚安,好眠。”重楼轻轻叹了口气,隔空关上床边的窗户,才将灵力收回:“夜里不要蹬被子,飞蓬。”
这一夜,飞蓬是没有踹被子,但也依旧在床上缩成了一团,和幼时一模一样的没有安全感。
重楼却没有睡,他来到了鬼界。之前擒下飞蓬的时候,自己是从界内部出手,飞蓬的照胆剑和天幻装,却都不在飞蓬身上,用的只是伏羲琴罢了。
上一次他来这里,是取走将气运,尝试解救共工失败的时候。可是,重楼倒也稍微探索了一下里头,他敢肯定,照胆剑和天幻装都在这里。
原因很简单,这两件东西的气息和灵力,自己都太熟悉了。一旦出现在界附近,自己只要没闭关,都可能反应过来。为了封闭界,飞蓬不愿意冒这个险,反正最后耗尽力量,也用不上嘛。
果然,照胆剑和天幻装都在这里。瞧着照胆剑安安稳稳待在自己手里,重楼嘴角露出一抹轻微的苦笑。
他敢肯定,等照胆剑作为飞蓬的器,再次融入魂魄,发觉自己做了什么,剑灵下次和自己见面,绝对会发疯般戳过来。但为了让飞蓬开心一点儿,取回剑又是必然的。
拿着照胆剑和天幻装回到魔界,天光已是乍破。重楼暗叹着,打开房门把照胆剑松开。瞧着剑乳燕投怀般扑向初醒的飞蓬,重楼把天幻装挂在了里面的门把手上,默默关上了门。
然后,等着魔尊端着一盘甜点和清茶踏进主卧的时候,便毫不意外的瞧着照胆剑从阖眸静坐的将体内飞出,气势汹汹对着自己心口直刺过来。
“照胆,回来!”飞蓬睁开蓝眸,看向重楼的方向,却瞧都没瞧重楼一眼,只出声呼唤剑。
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对伙伴的亲昵和担心,比先前的冷寂让重楼放心了一些。当然,也酸涩了一点儿。
“既然还给你,我就不会对剑灵不利。”一只手攥住剑尖,瞧着滴落在剑刃上的血,重楼面色相当平静。
他来到飞蓬前方,把剑递还给他,顺手朝着被飞蓬铺开洗过的天幻装打出一道灵力,令之落在其主身上,取代了那件随意披着的外衣。
“那么,看在我送来照胆剑和天幻装的份上…”重楼把餐盘放在了桌子上:“你能不能赏个脸,把早膳吃了?”
飞蓬用手指捏紧天幻装,这件器贴在身上,便随着他的心思幻化为戎装。他执剑来到重楼面前,淡淡说道:“那是两回事,魔尊。这个因果本将记下来,若能活着,自会还你。”
“长时间不汲取外界灵力,你的魂魄伤势恢复会很慢。”重楼眉宇间露出几分苦笑,声音很轻很轻:“现在这具身体,也会受不了。我知道你想杀了我,可那就得先把魂魄养好。”
飞蓬用更清淡的语气,回答了重楼:“这具身体,本将根本不想再要,所以没必要养。”
这个答案扎的重楼心绞痛不止,他沉默了很久,直到茶点和清茶凉透,才再次开口,岔开了话题,甚至换了自称:“本座有一事想问,如果将脱困时抢回伏羲琴,能回到界吗?”
飞蓬怔然看着重楼,似乎在想对方是不是在诈自己。但过了半晌,他还是实话实说了,只因这本就是个死局:“不能。本将封闭界,用的是师父留在琴里的灵力。现在界已完全封闭,必须等灵力耗尽。”
“除非…”飞蓬的嘴唇动了动,轻声说道:“支离破碎需要立即入复生之阵的魂,才能被界法则吸入进去。可复生之阵对魂的聚拢,有实力上的限制。”
言下之意是重楼明白的,他无比庆幸自己当时没把飞蓬送到封印之处。否则,飞蓬进入界后,恐怕会在自己看不见的角落里,悄然陨落。
“可是,你的魂魄需要更多灵力滋养。”重楼深深吸了一口气:“将之所以不肯接受,是因为不想欠本座因果。”
飞蓬慢慢点了点头,眼睛里却有了几分戒备。被如此凌·辱,他是没多少求生欲,但也不可能放过罪魁祸首。而既然要杀了重楼,就不能欠下太多因果。不然,哪怕天道现在不全正常,自己也可能手到擒来之际迎来意外。
“公对公,私对私。”将飞蓬的戒备尽收眼底,重楼勉力笑了一下:“迄今为止,你我之间发生的,几乎都是私事。我毁了你的所有,你汲取再多灵力,也不会倒欠我因果。”
飞蓬摇了摇头,冷静理智到了极点:“你毁我道体未来,是一回事。别的,是另一回事。当时,你是为了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