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这个,他又忍不住撅起嘴,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贤妃听他这样说,心中对他口中的“明光”倒也有几分赞赏,她从来不阻挠他交朋友,如今也是,只是说了一句,“他到底还只是个学生,你也莫要总去找他,秋闱在即,别耽误人读书了。”
李璋心中有数,自是点头应允。
母子俩又说了会话,等到快下匙的时间,宫人来提醒他该出宫了。李璋惯爱撒娇,这会也不顾自己已经长大,仍把脸埋在贤妃的膝盖上依依不舍蹭着,“阿娘明日记得再给我做红烧狮子头,等我从练武场回来,还要来吃!”
“好。”
贤妃今年三十余岁,面庞似月,眉眼温润,她和徐长咎虽是同父同母,性子却截然不同,如果说徐长咎是捂不热敲不碎的石头,那么她就是一条温和的潺潺流水,包容万物。
暖橘色的烛火照在她的脸上。
她的声音如她的面庞一样温柔,“练武的时候要小心,要好好尊敬教你武功的师父。”
李璋对她这番老生常谈的话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唔唔点了点头,又赖了一会便起身告辞了,贤妃喊人送他出去,自己又坐了一会才由宫人扶着朝内殿走去。
等卸了钗环洗漱完,送李璋出去的宫人也回来了,见她色苍白,贤妃微微蹙眉,“怎么了?”
“陛下,陛下又喊人把冷宫的卫氏带到建章宫了,奴婢和王爷出去的时候正好看到他们抬着满身是血的卫氏回去。”宫人压着嗓音说道,声音还有些发颤。
贤妃一怔,“今天是什么日子?”
听人答了,兀自呆了一会,摇了摇头,叹道:“十七年了,他还没有忘记。”
每年丹阳的生辰和祭日,李绍都会让人把卫氏带到建章宫鞭打一百鞭子,十七年,当初那位骄傲到不可一世的四皇子妃,李绍的原配,早就成了冷宫的庶人,她日日被人用汤药吊着,想死死不了,想活又活得如此痛苦,有时候她路过冷宫都能听到她痛苦的叫喊声。
她说自己冤枉,说自己没有害丹阳。
她信。
可李绍不信。
那个男人没有发泄的途径,只能一股脑把怨恨都放到了卫氏的身上,他年年着人鞭打卫氏,仿佛这样就能减轻一些痛苦,减少一些他失去丹阳的遗憾。
可有什么用呢?
人死不能复生,失去的,终究是不可能再找回来了。
贤妃在镜前静坐半晌,终是什么都没说,只是说道:“安置吧。”
宫人应喏,扶着人进去的时候,到底还是问了一句,“陛下如今每日忙着和那些真人见面,前朝后宫议论纷纷,您当真不管吗?”
“我管有用吗?他从来不听我的话,何况中宫娘娘还在呢,哪里轮得到我越俎代庖。”贤妃语气淡淡,没什么情绪,见宫人双眉紧蹙,知她是担心李绍的身子坏了,又道,“放心吧,他心里有数,不会坏了自己的身体。”
宫人不信。
从前也有天子迷恋丹药妄图长生,最后服用丹药而死的事。
“旁人都觉得他这些年荒诞好欺,可你见谁从他手里讨到一丝好?大权都在他手中,没人能越过他手中的皇权,而且……”她也不觉得李绍已经荒诞到会相信那些江湖骗子的长生之言了。
甚至。
她根本就不相信李绍会期盼着长生。
可他到底想做什么?贤妃不得知,也不想知。
她曾经也对李绍动过心,可她知道帝王之爱不会长久,所以早早就守好了自己这颗心,没让自己的真心错付。这些年,她不争不问,只过她的安生日子,不过如今……
晋王被贬,中宫震怒。
想必她这安生日子也过不了多久了。
贤妃想到这,终究还是轻轻叹了口气,又交待一句,“回头告诉豫王府的长史,让他多盯着些豫王和他身边的人,别在这当口闹出什么事。”
宫人应是,心中却不解,“陛下难道真想等到老了再立储?从前有晋王也就算了,可如今晋王都被贬到凉州了,他为何……”
话还没说完就被贤妃瞥了一眼。
那一眼明明什么情绪都没有,却愣是让她脊背发寒,她连忙低头,“奴婢僭越了。”
“日后不可再说这样的话,不管是在什么地方。”
听人应声,她才收回目光。
心中却明白,李绍哪里是想等到老了再立储,只是如今的这几个孩子都不是他喜欢的,他唯一喜欢的那个孩子早就随着丹阳的离世而消失了,连带着把他唯一一点血缘亲情也收得干干净净。
风敲窗木。
偌大的殿宇响起一道轻轻的叹息。
而建章宫,玉阶上鲜血还未被清洗干净,几个小太监正跪在上头擦着卫氏留下的鲜血,他们低声议论这一年两次的惩戒,不明白陛下对这位庶人娘娘到底有什么怨恨,被大太监元德听见又是一顿斥责。
等小太监们收拾完退下,元德看了一眼身后紧闭的大殿又轻轻叹了口气。
他没进去,手持拂尘看着天上那轮皎洁的月亮。
而内殿之中,长烛林立,一个穿着玄色衣裳的颀长身影穿过一层层帷幔走进一间满是画像的屋子,他低着头,戴着金冠的长发随意披散在身前身后,甚至还遮住了一半的面貌。
可即使如此,也盖不住他那张俊美的面容。
那张曾经吸引了长安城万千少女的面容,经历了年岁的沉淀,就像一杯醇厚的美酒,越来越引人沉醉。可惜的是,这样一张俊美无俦的面容早在很多年前就没了笑容,那双好看的眉眼之间全是阴霾,让人看得就不寒而栗。
只是这一抹阴霾在走进那间画室的时候忽然烟消云散,他一步步走进画室,最终却走向一条幽深空寂的暗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