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喜恭喜,诸事平安。”她听得嬷嬷如此说道,“老奴倒没想到,夫人这般年纪轻轻,这个孩子却是生得清爽极了,一丝伤也落不下。”众人闻言喜悦,元澈也点头令分下赏钱去。
男人打仗杀人可有这般疼?她胡思乱想着,只是任着仆佣把她安放在重新铺设好的床榻之上。她原本不是囚在内闱中的玩物,她是野鹿,是母狼,是凉州荒原里的白草。之前尖锐的痛已经变为不适的钝感,她背过身去,蜷缩在被中,只觉自己像是一只暮秋时分褪空了的蝉蜕。
她慢慢沉入睡眠之中。恍惚中好像回到许久之前,幼时的她蜷缩在柔软的被中睡得沉沉的,母亲坐在床边轻轻地摸着她的头发,床前生着热腾腾的炭盆,老奶娘坐在炭火旁,一边给眠月烤梨吃,一边和母亲悄声说着家常,说到好笑之处,两人都悄悄笑起来,她却揉着眼睛醒了。眠月最先瞧见,笑眯眯地要把烤熟的梨子分些给她,母亲却摇手不许:“都是你们这样惯她,前月才吃坏了肚子。”母亲这般说着,却仍是自己拿过小匙来,挖了些喂她。甜熟的梨如蜜一般,她吃了一勺又要一勺,母亲却令侍女忙去取搽牙的盐,笑着叫她“馋猫儿”。
她猛地惊醒,坐起身来。身边已经空了,想必是乳娘抱走了新生儿,元澈也不见踪影。喧嚷了一整夜的居室寂静下来,窗外却隐隐有热闹声浪,大约是府里在大派赏赐。
此时天光已明。她重新卧回被中,却是睡意全无。僵卧许久,众侍女大约以为她睡熟了,开始在外间低声议论,隐隐有些飘在她耳里。“……不像殿下,倒是像夫人的地方多。”另一人道:“算月份是旧年里……”“咱们府里可还向宫里报喜吗?”诸女中有人开口,有人连忙低声喝止,那女子却是仍道:“报不报喜,宫里的赏赐却早下来了。”诸人接着压低了声音,嘀嘀咕咕起来。一个十分轻浮的女声略高,自那一片嗡嗡声浪中显露出来,嗤笑道:“你们不知道,小门边园子里那二位伸着脖子等了一夜,急得脸都青了,倒是殷娘子一早去看了新生的孩子,看得又是哭又是笑,满嘴都是阿弥陀佛……”
李瑽向里卧着,额间都是涔涔的汗,却觉得浸在冰水里一般冷。
“一群懒蹄子,哪个再嚼舌根,我一一都拔了去!”李瑽听得殊儿摔帘子进来,诸女闻言纷纷噤声。殊儿又轻手轻脚走到里间,本待察看李瑽有无睡熟,却见她转过身来盯着她,一时不知所措,见她额边都是汗水,慌乱中拿着自己的手巾就给她揩抹起来。
“你别慌,且去给我倒杯水。”李瑽却似不在意,只是扶着她坐起身来,低声道:“你怎得和眠月似的,尽拿着自己的手巾子抹我,我嫌你们脂粉气。”
殊儿闻言,竟忘了倒水的事,举起自己汗巾子来嗅了嗅,李瑽见状却被她逗笑了。“我诓你的,我何曾嫌过你们几个……”话音落,殊儿却又呆住了,哪里再有她们几个,如今只剩她和小圆子了,她向来有股呆性,此时闻言,不知触动哪根肚肠,不管不顾地抱着李瑽呜呜哭出来了。
“只剩你们两个,一个傻,一个呆。”李瑽却是抱着她拍了拍,“傻子,我真死了,你再哭我不迟……”
殊儿忙忙地止了眼泪,又听李瑽道:“真心待我的人,哪里有好收场。”
殊儿呆立了半刻,只说出一句话:“那不是娘子的错。”
李瑽只道:“那又如何。”见殊儿仍是木在原地,又道:“你且在这搭张小榻来,陪我歇一会儿。”殊儿这才点了头,垂着手去了。
她何时开始喜欢这样的寂静?她想不出来,只有在这样的寂静中,她才感到安全和平静。她惊觉,她的生辰又快到了。自那时秋猎北上到如今,不过一年时间,却仿佛已许多年了。她从凉州城外的野马驹,变成了如今伤痕累累的羔羊。
她垂首想着元澈之前给未出世的孩子起的名字——樗,恶木也,不成材而得享天年。
也好,她想,这样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