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筝在他跟前儿服侍久了,自然知晓自家少主的心意。她回禀道:“安意殿的小厮说,龙族少主越发情悒悒,谁来都不见。连折子都不批了,整日只躺在榻上游天外。听说,龙王还多派了人看着她,以防她自戕呢。”
溯皎优雅地剪了剪烛花,他目光落在琉璃一样的火光上,眼眸里燃入火焰:“那她还寻回阳丹吗?”
泊筝思忖片刻,后回道:“奴婢不曾听那三个小厮说起来。想必,龙族少主已经放弃了罢。”
“她不会放弃的。”溯皎将剪灯花的金钩放下,唇边勾起笃定的笑意,话锋一转,“她这么痛苦,除了死,还能怎么解脱呢?龙王此人,杀人诛心,偏偏在杀死她父王之后善待她。想来,映雪的感情,已经被活活揉碎了。如此一来,爱也不是,恨也不是。”
泊筝将金钩收起来,婉声道:“接下来,少主要奴婢怎么做?”
溯皎什么都不曾说,只伸手将泊筝推到桌案上,文书凌乱地落了满地。
溯皎一壁云雨,一壁想,初九笑起来的时候,眉心的金色昙花越发璀璨。不由身子上加快了动作。
安意殿。
一日,一日,又一日。映雪将行就木,只是躺在锦榻上志怔然,那一身襦裙穿了整整十日都不曾换过。
安意殿上下都知晓,自己的主子,这是心灰到极点了。
若是搁在往常,映雪每一日都要换衣裳的。朝会时穿礼服,不朝时穿常服,入夜则换上睡袍。而现下,映雪不出门,不下床,更没有心思换衣裳。
虽然初九有身子,不便久立。他一有闲暇,还是往安意殿来看映雪。映雪不言语,他总是温言软语地安慰,活着说一些有趣的逗她开口。几日下来,收效甚微。
初九再有耐心,也说不下去了。便为她每日梳理青丝。
“族姐,我有幸……有長君的小狮子了。”
初九说得温柔,可映雪仍旧斜倚在侧,一言不发。
“我只盼着这小狮子与我不同,莫要投成坤泽身。”初九为她细细梳着一缕极有光泽的青丝,“如族姐一样,是乾元也好。如父王一般,是中庸也罢……”
他看得很清楚。在无心提及父王的那一瞬间,族姐眼眸中泛出怨恨的光泽,随后是悲楚。
仿佛是被踩到了尾巴,映雪登时向旁边挣扎,那一缕青丝也从初九手中溜出去。
“对不住,我……”初九这才悲哀地反应过来。他和族姐与父王之间,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其实方才映雪的本能反应是推开他,但是顾及初九怀有身孕,映雪活生生忍住了。只是自己退去。
映雪的贝齿咬得窸窣作响,初九看到她犹如困兽一样的色。
未回跟随初九来安意殿,本就担忧映雪若是发疯伤到初九,那与自己也脱不得干系。忙将初九扶到一侧,低声道:“公子,咱们回去罢?您有身子,御医说……”
初九心中酸涩地比了个手势,示意未回不要再说了。
他想问一问,族姐,你我之间是不是再也回不去了?但是难过结在嗓中,怎么也问不出来。
翌日,初九晌午睡罢,便令未回封了一碟荷叶霜糕,预备去送给族姐,哄她欢喜。随后初九坐上软轿,往安意殿走去。
离安意殿越来越近时,初九觉得自己心中千回百转。远远望着安意殿的金云母檐角,思绪不由排山倒海而来。曾几何时,彼时自己还没有中意上長君,他便依父王所言,偷偷想着往后要嫁给族姐。“初九你怎么了?一整日都看着我。”“族姐,往后你娶我罢。我给你切一辈子的西瓜,让你护着我一辈子,我最安心啦。”“说什么呢。”“好不好?族姐娶了我,往后我一辈子不想与你分开。虽然你性子……那个词儿怎么说来着?对!冷若冰霜。”“我不娶你。”“哎——为什么呀?”
事到如今,初九才知道为何。
他从未回端着的檀木盘中取过荷叶霜糕,亲自捧到映雪跟前:“来,你尝尝。昨儿我尝着这东西,滋味格外的清甜,还有种荷藕的香气。”
映雪道:“你来了。”
只这样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听在初九耳中,便含着往昔无尽的情谊。有如此那一瞬间,初九几乎以为回到了从前。
初九坐过去,将一块糕递给族姐:“尝一尝。”
他都递过去了,映雪总不能不接。她伸手时,指尖有微微的颤抖。
这一日,初九说起过许多二人幼时的难忘事。从西瓜到红菱,从床边的帘钩到染上印子的绣垫。他说,幼时对弈,总是下不过族姐,族姐却守着规矩,一个子儿也不让他。履下履输。可他还是不气馁,仍旧欢欢喜喜地摆了棋局,求着族姐对弈。
说到最后,映雪她动容了,敛上颤巍巍的睫毛,心如死灰道:“我痛不欲生,是因为纠结。”
初九如何不知她纠结在何处。但是他对族姐的痛苦不能感同身受。因为他终究不是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