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泽出去了,脚步有些匆匆。
叶云澜没有看他,只将缺影剑重新归鞘。
长剑归鞘的那一刹,支着他的那股精气也消失了。他俯下身,轻轻吹熄了灯盏,便倦怠地躺到床上,阖上双目。
寒玉床冷寒透骨,他体内却仍似有火焰在蚀骨灼身。
昏昏沉沉入睡,也睡得并不安稳。
虚弱的魂承载不了三百多年庞杂凌乱的记忆,无数画面闪回入他梦中,他所有曾刻意遗忘的、不曾遗忘的往事,全部都纷至沓来,不容他半分喘息。
醒来时,天已大亮。
正值初春,窗外下着微雨。雨声淅淅沥沥,绵绵无绝。
叶云澜不喜欢下雨。
尤不喜欢的,是独自一人听雨。
门忽然被人敲响。
不是贺兰泽。他想。
他受伤后,贺兰泽便把他安置在自己居处疗伤,平日稍有空闲,便会来屋中看他。
贺兰泽有个习惯。
他进屋前,从来都不会敲门。
一道清雅声音在门外响起。
“阿澜,你醒了吗,怎还不给我开门?”
叶云澜缓缓从寒玉床上支起身。
在天宗里,会唤他‘阿澜’的,只有一个人。
——天宗宗主唯一的亲传徒弟,如今天宗第一美人,同时,亦是当初引他入宗门,处处关照他的那个人。
容染。
热气蒸腾。
叶云澜闭目靠着浴桶,一日积聚的疲惫仿佛都融散在这池热水中。
他昏昏欲睡,只惦念着仍在房中等他的沈殊,才勉强掀开眼皮,低眸见水面上发如乌藻交横,映着一张被热气熏染出薄红的脸。
他长相随母。
这张脸,实与他母亲有七八分相像。
有无数时候,叶云澜希望自己从未具备过目不忘的本领。
如此,他就不会再被那些纷繁杂乱的噩梦长久纠缠,而那些被他好不容易压下的记忆,也不会再随着旁人不经意的只言片语,或是偶然见到的熟悉景物,便再度清晰浮现在眼前,挥之不去。
他看着水中倒影片刻,忽然伸手搅散水波,起身步出浴桶,又用澡巾擦干长发,着好衣物回到卧房。
房中点着微弱烛火。
他放轻脚步,还未走到床边,便见少年从被窝里探出一个头,向他轻轻眨了眨眼。
他心头微软,胸口积聚的烦闷少了许多。
“等很久了么?”叶云澜轻声问。
“没有。”沈殊模样看上去依旧十分精,“师尊不在,我睡不着,方才一直在修炼……仙君给我的口诀。”
叶云澜眸光柔和,口中却轻斥,“你而今正是长身体的年纪,休息不够,当心以后生不高,到时后悔便迟了。”
“……可生得太高,就不能靠在师尊怀里了。”沈殊却认真道,“这样……就很好。”
“少贫嘴。”叶云澜屈指敲了敲他前额,“你日后若遇上自己喜欢的人,难不成还要窝在别人姑娘怀里,要别人宠着你惯着你,而不是你去抱着她,护着她么?”
沈殊抿抿嘴,闷闷道:“我不要姑娘,我只要师尊。”
闻言,叶云澜无奈失笑,“我倒是忘了,以你的年纪,尚还不懂这些。待你长大便该知道,这世间情爱之事,哪里是你说不想要,便能拒绝得了的。”
他不再提这些,坐到床边,揉了揉少年的头,“赶紧睡吧。为师……就在这里。”
沈殊蹭了蹭他手,乖巧阖了眼。
他低眸注视沈殊片刻,见少年真的安分睡觉了,才拿过床头缺影剑,放在膝上,开始缓缓擦拭。
擦剑是他每日必做的功课。
剑作为剑修半身,必须经常与之交流。即便叶云澜已经剑道大成,这点功夫也不能省。
待擦完剑,少年已经熟睡了,躺在床的里侧,很安静。
月光穿过窗沿照射进来,窗外花海摇曳。
换作重生之前,叶云澜根本不会想到,自己此生竟然还能够与人在这样靠近的距离相处,甚至……同寝而眠。
感觉却,并不坏。
沐浴后微湿的头发已经干了,他缓缓收剑入鞘,侧身躺到床上,动作很轻。
自受伤之后,他便十分疲惫嗜睡,未过一会,便已入梦。
窗外有低低的蝉鸣声依稀。
屋中静谧安宁。
本该睡着的沈殊,却慢慢睁开了眼睛。
他侧过头,看着身边人沉睡的容颜。
这几日,他早已发觉,这人睡着的时候,总是眉心紧蹙,辗转反侧,仿佛总是被噩梦缠绕,让人忍不住想伸手为他抚平眉心皱痕。
但他却不敢真的伸手,怕将对方惊醒,只能用目光慢慢描摹这人容颜。
描摹数遍,犹觉不够,便用手肘支起头,开始一根根数对方睫毛。
放在平日,他绝不敢这样放4打量,唯恐暴露自己在这人面前所深藏掩埋的东西,唯有入夜之后,被压抑的心绪才稍稍得以放纵。
扭曲的黑影从地上蔓延过来,攀在雕花床的床架上,随着沈殊的呼吸晃动摇曳。
他眸色愈发深暗。
他想,这人平日清冷孤寂,像远山上静默绽放的莲,即便身上沾染了他的血,依然高洁出世,尘埃不染。
……可他却处心积虑,满口谎言。
许多事情,他都没有告诉这人真相。其中最重要的一件,是他的体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