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渐渐从静谧到喧嚣,仿佛转瞬,小道便来到尽头,前方人声喧嚣。
无数孔明灯飘荡在夜空中,路尽头是一片繁华集市。
一个身着黑白道袍,袖口有太极图案的弟子站在小道尽头,他手中捧着一卷厚厚书卷,正拿着毛笔低头记字,觉察到有人靠近,开口道:“两位道友,敢问是哪派弟子?”
黑白道袍,太极图案。
是墨宗弟子。
天池山论道会十年一度,由道门六宗轮流主持,而这次主持的,正是墨宗。
“东洲天宗。”叶云澜淡淡道。
那墨宗弟子点点头,手上毛笔记了几个字,又道,“敢问两位道友名讳?”
“叶云澜。旁边是我徒弟,沈殊。”
师徒一起来参加论道会的人并非少数,墨宗弟子再次点点头,拿出一颗夜明珠递过来,“天宗弟子都住在通灵涧东边的月影壁,你拿此珠嵌入门前,便能占得其中一处洞府,作为此次论道会的落脚处。”
叶云澜伸手接过。
那墨宗弟子本一直低着头记事,论道会将开,作为墨宗弟子忙得实在脚不沾地,还需在此地迎来送往,实在教他十分烦倦。
却眼见一只纤长如雪的手将夜明珠接过,怔了一下,抬头便见夜幕星辰下,一张清冷容颜。
他面上倏然涌起一丝微红,“道……道友,可需要我来带路?”
叶云澜:“劳烦指个方向便可。”
他抬手一指,叶云澜微微颔首,便带着沈殊往那边去了。
墨宗弟子停在原处,忽觉此次被宗门分配了这累人差事,也没有那么教人烦倦了。
——
月影壁在通灵涧之东,左上角有一轮圆月斜照。
仔细瞧,那月其实并非是真实的月亮,而是嵌在山壁上一块发光的莹石。
婆娑树影在月影壁上摇曳,上面开辟了许多洞府,洞府前面都有石匾,上面刻有洞府名字。而石匾之下则有凹槽,凹槽上有的已嵌了夜明珠,证明其中已有人居住,而有的还未曾。
叶云澜随意选了一处洞府走进,抬头见洞府外面牌匾中刻着两个古字,是“紫云”。
将手中夜明珠嵌入凹槽,洞府中便莹莹亮起微光。
这处洞府十分清幽,进去之后并不如想象之中逼仄,反而相当广阔,石壁上亮着萤石灯。
尤为特的是,这洞府中央,矗立着一颗巨大的紫云木,紫云木下有一张石桌,周围有几个石墩作凳。
巨木之上开满了紫蓝色的花朵,洞府之中无风,却有花瓣缓缓而落,散在石桌与地面上。
很是美丽。
“当年修建此处洞府之人,应当是位雅士。”叶云澜轻声道。
他被魂中咒印所引发的痛楚已经消解许多,却不可避免地觉到了疲惫。
他在石凳坐下,揉了揉眉心。
沈殊朝周围环顾一遍,好不容易才在角落里看到一张石床,却仍然有些不满,“说是洞府,却如此空落,连枕被都无。”
“洞府本就是修行者所用,越是简朴,越能教人平心凝,不为外物所扰。与为师平时所住那竹居,自然不同。”叶云澜开口解释,却见沈殊从储物戒中拿出了软枕锦被,手脚利落地将那石床铺好,又取出一个玄铜暖炉,走过来置在桌边。
不禁有些失笑,“你怎连这些东西都带过来了。”
沈殊:“师尊愿意陪我来天池山论道会,我自然也要为师尊准备得妥当一些。”
“你啊……”暖炉有热意传来,叶云澜眉心稍稍舒缓了一些。
他闭目养了会,复又开口道:“三日之后,论道会便将开始。届时通灵涧登天阶,便是各派弟子的战场。而只有最先登顶的十人,才有资格在浮云巅进行最后的比试。”
通灵涧在外看是天池山从上往下的一道幽涧,他们现在所处这方小界,若按位置,是处于是通灵涧底端。
唯有通过登天阶,才可逆流往上,不断攀延。直至出通灵涧,到天池山顶,浮云之巅。
三日后登天阶一开,从五洲四海而来数万年轻弟子同时开始往上攀延。
叶云澜虽然从未参与过天池山论道会,但仅是从曾过书卷里与此有关的文字描绘,便可想象出当时景象该是如何浩大。
沈殊认真道:“我绝不会令师尊丢脸。”
闻言,叶云澜睁开眼,他已很疲惫,眸光微沉注视着沈殊,清冽语声带着一丝严厉。
“沈殊,记好了。你此番前来论道会,是为开阔眼界,增长见识。你要超越的,只有自己。无需逞强而为,更不必意气用事,心生执念。为师……并不需要你来挣脸。”
他顿了顿,语声稍微缓和些许,“你体质与旁人不同,若生心魔,极其难解。我不希望你这么努力方才踏上道途,行走至今,最后却功亏一篑。”
沈殊知道,方才他被南宫擎激起戾气,没能及时压制,被自家师尊觉察,终究还是给对方留下了心结。
……只是,对方如何知道,他偶尔泄露那丝戾气,未有他真正万千之一。
地上影子微微扭动了一瞬。
沈殊走到叶云澜面前,半跪下来,如同孩子对长辈撒娇那般,将脸伏在叶云澜的膝上。
“徒儿记住了。师尊不必为我担忧。”
叶云澜沉默了会,不说话,只是伸手触碰到沈殊脖颈上傀儡印,一下又一下的抚摸。
沈殊知他心中有气,乖巧任着他摸,直到对方动作越来越慢,最后停下。
他仰头,发现对方已经睡着了。
又等半晌,他才动作轻缓地站起身,看着在紫云木下沉睡的人。
那人枕在石桌上,乌发蜿蜒散开,露出小半边苍白侧颜。
紫蓝色的花瓣落在他的发间,长长睫毛低垂,有一种柔弱不堪的错觉。
……让人极想拥他入怀,护佑他一生一世。
他忽然想起当年,师尊说他太晚休息,当心以后会生不高的时候,他对师尊撒娇,说生得太高,就不能再靠在师尊怀里了。
那时候师尊只是敲了敲他脑袋,说:“你日后若遇上自己喜欢的人,难不成还要窝在别人姑娘怀里,要别人宠着你,惯着你,而不是你去抱着她,护着她么?”
那时候他确实不懂,想着,生不高便生不高,只要能一直与师尊在一起,便是怎么样也无妨。
可现在他懂了。
喜欢一个人,如何会再甘于躲在那人怀里。
他想要抱着他,护着他。
想要他平安康健。
想要给他世上最好的东西。
他想为他,顶天立地。
——
叶云澜陷在梦中。
魔宫月光萧瑟。
这是圆月之夜后第一天,那人如同惯例消失了踪迹。
他手腕脚腕上都带着锁链,脖颈布满了青紫暧昧的痕迹。
身体仿佛散了架,累得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动弹。
他软在床榻上,看着窗沿上遥远的月,长久沉默。
……他已经许久,没有望见过月亮了。
却忽然一道熟悉声音传来。
“云澜。”
他身体一僵。
“听闻魔尊要娶你为妻,”那人轻轻道,语声如同往时般温柔,“为夫恰好路过魔域,便来看你了。”
萧疏月色里,渐渐凝出一个穿着月白道袍的身影。
陈微远走过来,握上他被锁链勒出累累红痕的手腕,怜惜道:“怎弄成了这副模样。”
他沙哑开口:“别碰我。”
陈微远轻叹一口气,“我知娘子怨我。”对方轻轻抚摸着他的手腕,“可娘子不知,我当初将你送入魔宫,也只是因为迫不得已。”
他撇过脸,不欲再听这人满口谎言,只道了一声:“滚。”
“怎么还在耍小性子,”陈微远低柔宠溺道,“云澜,只要你答应为我做一件事,我们之间,便不会再有任何阻碍,你我便能够长长久久,永远在一起——”
一把刀,被放入他手心。
“这刀上有戮魔咒,只要刀尖能刺破魔尊一点皮肉,便能将他重伤。”
“我陈家正妻的位置,始终为你留着。只要你杀了魔尊,我们便能永结同心,生死不离……”
他觉得荒谬。
可心脏却不受控制地、急剧地跳动着,对方的声音仿佛渗了致命的迷药,透着无尽的蛊惑。
“云澜,我知道你仍爱我。”
陈微远道。
他耳边似乎出现了幻觉和耳鸣。
逼仄的囚屋中,魔尊深深拥着他,仿佛要将他揉碎入腹,重复着问他同样的问题。
“仙长,这么多年,你到底有没有一分一毫,曾爱过我?”
耳鸣声越来越重,连同陈微远的声音,像是魑魅魍魉钻满他心头。
他咬了咬舌尖,勉强凝出一分清醒,沙哑道:“陈微远……我说了,要你滚。”
“云澜,你又忘了,你该叫我夫君。”陈微远凑近他,鼻息喷在他脖颈,温柔而熟悉的气息将他包裹,“告诉为夫,你是不是仍然爱我,嗯?”
“不,我已不爱你了,”他一字一顿道,字字仿佛泣血,“我爱的,是……是尊上——”
他仿佛极艰难,才吐出那几个字,仿佛用尽了毕生力气。
身边温柔的气息似乎阴冷了一瞬。
“娘子总爱说谎,”陈微远道,笃定道:“你怎会爱上那个魔头?明明结契那日,我们便已约好了,此生此世,你的心只会为我而跳动。”
陈微远的手摸上他左胸,低低笑道:“看,它在跳动。”
“云澜,替为夫杀了那个魔头,可好?”
太阳穴突突直跳,仿佛快要炸裂。
他拼尽全力,将手中的刀掷到地上。
“滚——无论如何,我不会伤他,你给我滚……!”
“云澜,你总是这样倔强。”陈微远面上温柔笑容淡了,“顺从本心,就那么难么?”
他躺在床上,手颤抖着,指甲陷入肉里,勉强才克制住那种席卷而上的、澎湃的、难以遏制的痛苦心绪。
“那便没有办法了。”
陈微远说着,拿出了一枚玉。
那是他们结契时候,双方一同在上面滴过精血的玉,代表着同舟共济,生死不离。
那块玉在月光照耀之下,散发着凄清的光芒。
“云澜。”陈微远开口,他拾起地上的刀,放入他手心,“握紧这把刀,找机会刺进魔尊身体。”
陈微远攥紧那块玉。
他的灵魂仿佛也被对方攥紧。
他无法再控制自己身体,仿佛傀儡一般接过了那把刀,顺从地道:“是。”
陈微远离开了。
他依旧躺在床上,看着窗沿外的月,双手交叠,握着手中的刀。
空洞的眼慢慢睁大。
一滴水珠掉落在刀柄,渗进锦被,消失了痕迹。
画面倏然转动。
无光的洞穴,他被盛放在最深处的黑暗里。
身上衣物已被褪尽,手脚被滑腻的东西缠住,他跪坐在冰冷的地面,双手被悬吊空中,身体极热而空虚,心却寒冷如冰。
有人缓步走了过来。
伴着液体滴落的声音。
——是对方腹部上伤口,被戮魔咒所伤,始终未能愈合,所滴落的血。
那人站在他的身前,视线看着他,许久。
他的下颚被对方捏起。
魔尊声音低哑:“仙长,本尊没有如你所愿,被那些所谓仙门正道所围剿,你是不是很失望?”
他想摇头,脖颈却被滑腻的东西圈住,只能仰头,发出低哑的闷哼。
“本尊听闻世间有一种咒术,能够消去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全部记忆,并把他对那个人的爱,全部转移到施咒者身上。”
“若是可以,本尊真想将这种咒术,施展在你身上。”
魔尊咬牙切齿说着,终于俯身拥抱住他。
身体的空虚终于被填满。
他发出一声低低的、绵长的尾音,眼泪从他侧脸慢慢流淌下来。
他没能说出口的话是,若是世上真有这种咒术……
他其实愿意,对方将之,施展到他身上。
画面再转。
佛堂。
他拿着修罗剑,戴着狰狞鬼面,缓缓在佛前跪下。
“敢问大师,这世间是否有法,可断情根,令我此世不再为另一个人所扰?”
大师道:“皈依可断情根。”
他道:“我心有执,无法皈依。”
大师道:“这世上情难有,爱绵长,你不皈依,何必强断情根?”
他漠然道:“若我无法去爱我想爱之人,只能苦惑情爱之中,为我所不欲,要这情根又有何用。”
大师轻叹一口气,道:“若要强断情根,需以七情针刺入生魂,刻下断情咒印,此后所有情爱,皆为痛苦,生生世世,不可消弭。你可想清楚了?”
他俯身一拜。
“我愿受戒。”
七情针灼过南明离火,刺入魂。
魂魄被撕裂的痛苦席卷而来。
叶云澜骤然从梦中惊醒。
他发觉自己所处并非紫云木下石桌,而是躺在那铺着绵软锦被的石床上。
鞋袜外衣都被细心除去,暖炉被放在了床边。
紧绷的精缓缓松解。他慢慢支起身体,便见沈殊正盘膝坐在地上,运功凝气。
“师尊,你醒了。”沈殊闻听动静,睁开眼道。
叶云澜微微颔首。鬓边有冷汗顺着脸颊滑落,他面无表情抬袖擦去,起身着衣。
“我睡了多久?”他道。
“只半日。”沈殊答。
或许是因为方才之梦,胸口有闷气淤堵,叶云澜揉了揉眉心,道:“今日先不着急修行。通灵涧修真市集,十年才得一遇,不妨去见一见。”
“正好,为师也要为你寻齐制作本命剑的灵材。”
走出月影壁,往西行半刻钟,便到了通灵涧修真市集所在。
纵使有所预料,其中汹涌人潮还是教叶云澜微有惊讶。
他抬眸大致掠去,此处难得汇聚了五洲四海的修士,卖的东西可谓形怪状、层出不穷。
师徒两人走在喧嚣集市中。
叶云澜为不引人注目,已经重新戴上幂篱。走走停停,为沈殊选取合适的练剑灵材。
沈殊走在他身旁,护着自家师尊不被碰撞。
忽听到不远处有人交头接耳道:“你听说了没有?西洲皇朝之战又开始了,曜日皇朝三日前发动战争,大军横跨西海,可谓虎视眈眈。”
另一人懒懒接口道:“皇朝之事,又怎是我等小小修士可以置喙。还不如谈谈这天池山论道会,又有多少天才汇聚,多少璞玉争辉。”
开始那人道:“说起天才,便更不能不提曜日皇朝那位太子了。那一位,才真是千古难遇的天才,而今年龄还未超三十,便已距蜕凡境一步之遥。以他的修为,若是也来到这天池山论道会,岂不是纵横年轻一辈无敌手?”
“堂堂太子殿下,约摸是不会参与这种修行界宗门之间的比斗罢。只不过,这位太子既有如此天资,与曜日皇朝对立万载的星月皇朝,岂不是日日坐立不安?”
有人插嘴:“你们消息未免也太过滞后,半月前,星月皇朝皇太女已于朝暮巅败于那位太子手下,修为被废,星月皇朝绝不会放过那位太子。正好这半月一直没有那位太子的音讯,我猜测……”
那人还未说完,忽有一声高喊:“曜日皇朝太子来天池山了,看——”
“据说曜日太子此次来次,是要在天池山论道会上选拔人才,回去给皇朝效力!”
“真的假的?”
叶云澜俯身正在挑选灵材,闻言手一顿。
他直起身,望向通灵涧漆黑夜幕。
遥远处,黑暗的通灵涧燃起了火光。
那火光逼近,是骑坐着炎麟兽的仪仗队伍,大片曜日皇族的旗帜飘荡。
而骑坐在炎麟兽上面的人,每一个都带着金色面具,只露出眼睛处空洞洞两个窟窿。
滔天火光围绕中央,是一辆飞天灿金龙首车架,被两头炎麟兽王所牵引。
有人坐于车中,看不清面容。
只有一双灿金色的眼眸穿透火光而来,漠然凌厉,睥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