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睡了岳嵩文才又发过来一条:“我把花草搬走了,没人照看养活不了。”是回答我问的问题。我眯着眼在被窝里看屏幕,打下来一条“这么晚你都不睡?”想想删掉没发,打了一个“哦”字给他。我早就懂我跟他怎么一回事了还是挡不住自己举止像恋爱脑少女。他也没再回我。原先他那植物摆了半屋子,他几年不回来都好好的,怎么现在非要搬个干净?龙泽园的那把钥匙让我放回袜子底下,过了些时候再拿出来,给它换了个地儿:把它放到龙泽园客厅的茶几上,再砰地一声锁上门。明明是锁钥匙,更像是锁我自己。
所谓的婚礼在十月六号。包间里坐的主要是新娘家里的人,本来是人家结婚,酒过没两巡我爸占领了主场,拿嘴皮子挥斥方遒。我忙着吃菜,没空听他吹牛逼,我妈却没怎么动筷子,保持身材是一方面,她还一直支着一边手、指节蜷在嘴边含住了,抬头看着我爸说话,头号粉丝一样,脸上带着沉醉的色彩,根本是倾听地入迷,我看着无语。
过了一会新郎新娘来敬酒,之后是新娘的父亲来,他单独敬了我爸,他们俩站在一起,那新娘父亲气喘吁吁,红光满面,肚子肥大,人真是得比较,我爸这会从个普通的吹牛逼的中年男人一下子升级为个不凡人物。敬完酒落座,新人一行离开,我跟我妈说要上厕所,起身出门,去了趟洗手间回来我爸在吹,我进门时发觉人都往我这看,猜到我爸是又在拿我说事。一人给我爸说女儿省心啊,我家那儿子不行的,另一个说是啊,你女儿从小聪明,成绩好,又乖。我爸没看我,却笑了说:“她可淘气着呢,没少让人费心。”我就是在这个情况里坐下,刚摆出个被夸奖之后必须要摆出的既谦虚又装逼的表情,听到我爸又添补了一句:“不过倒跟我年轻时候一个样儿。”
立时我妈将眼光投向我,她眼里那些闲散发开的情绪我都读得懂,嫉妒、欣慰、看好戏…总之是杂糅的。这一瞬间我同时被他们两个人物化。我作为一个我母亲的所有物被她的爱人认可,同时我又是我爸拿以炫耀的,我到底属于谁呢。甚至我妈还为这句话嫉妒了我,她既把我跟她割裂又把我当她的一部分。我像往常一样在我爸脸上找寻他自大不可一世的痕迹,结果只发现了陷入过往的温柔,好像真在回忆什么他年轻的事迹。这反而更让我难受。你打定主意要怨恨一个人的时候,任何一点心软就是对自己残忍。何况我爸这句话还让我感到十足的耻辱,我一点也不想获得他什么认可,我不是需要他认可才有活着的意义的小孩,说到底他还是把我当木偶来操控,当泥人来按他的意愿塑造。
我没接我爸的话,也没抬头,拿湿巾擦手,擦了一遍又一遍,像摸着什么脏东西似的,我爸并没有在意我的反应,他喝了挺多的酒,脸上笑容不散,饭桌上话题很快又转向别处,凑一起接龙似的捧出一个能哄堂大笑的笑话来,所有人都在笑,这段彻底过去了。我妈终于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鱼肉,却是放到我爸碟子里。
我妈以前找我说过,让我别总把我爸当敌人看。我说我可没有,我把你跟我爸都当我亲妈亲爹,怎么是敌人。我妈说:“把我跟他比,你能不能有点良心。”她语气淡的,不是要谴责我的语气,更像是系统自动生成的反应。她这话说得就内涵了,一下把我扯到以前,我跟她两个人在大雨天里往补习班里奔去的样子,她骑一辆自行车,一张双人的雨衣,她位子高我位子低,雨就顺着我俩之间雨衣那道凹陷流进我的脖子里,我当时很委屈,但不想给她添麻烦。我们两个曾这样相依为命过,是爸爸抛弃我们的时候。我要说我跟我爸和跟她的关系是一种程度的,那的确是没有良心,是忽略了这一部分里的我们,她也还记得?我以为她只关注她自己。我有在心里衡量过我爸跟我妈到底哪个更值得让我怨恨,其实也不能说是恨,人怎么能恨自己的亲生父母呢,我只是不能接受他们而已。好在他们亲情方面从没做过要求,他们不管我爱他们还是恨他们,反正听话就是可以了。我妈说:“你爸对你不错,谁都说他把你惯坏了。”
“都有谁说?”这时我倒反问了,可仔细想想也没有错。我爸跟她分居结束,我又被重接回家里的时候,我爸他总说我半死不活没点朝气,他拉着我去游泳,去打球,去见人去游玩,他还教过我物理题,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全天下,我被他教了一个很高的分数,拿回成绩单给他看,他高高兴兴的。爸还是过年过节时全家最受小孩欢迎的长辈,他对我同样慷慨,我第一次有那么多钱在手里,我妈说过他,他说以前我小,现在孩子大了,也要学着花钱的嘛。我几乎每周一都会换新鞋子新衣服进教室,下了课就有人来问牌子。我一直觉得我爸挺好的,后来有天我进家门,看见一个子高高的男生从我家里出来,我爸揽着他的肩膀走路,他们俩没看到我,我进屋后问我妈谁来了,我妈说:“你哥。”我才知道我有亲哥哥。
这位哥哥马上高考,是复读的第二年了,我在我房间里,压着打漂亮分数的卷子对着月亮许愿,让这个哥哥名落孙山,我知道我爸爸爱我是成绩好的小孩,那成绩不好的哥哥就是不会被爱的了。许愿的结果很是称心,这回爸爸会像对我妈一样对他不喜欢的哥哥吗?我拭目以待着,结果发现我爸给他找了个二本学校的专科念,大张旗鼓地办了升学酒席,这个哥哥在酒席结束后,开着一辆漂亮的红色车子,跟一个白皮肤的阿姨走了,车后座坐着我的爸爸。
而且这个哥哥也不过是其中一个罢了,我爸爸的爱就是廉价泛滥的,可当他不理我妈和我的时候,他的爱又是昂贵到让我们遥不可及的。
现在想这事也没什么意义,我不过是喜欢把自己放一个受伤害的角度然后再不去在意它,以此来显得我比别人坚强又伟大。我回家这段时间没见到刘文甫,婚礼上倒见了他弟弟,刘文甫本人已经过了被长辈支使来参加婚礼的年龄,他已经是大人了,不用再在这种场合里当哪个大人的挂件,跟着展示。他长得太好,既符合社会的期望,也符合女人的幻想。看到他能联想到类似游刃有余的词汇。我有点羡慕他。这时我还想到我妈,我妈爱我爸,保持着仰望姿势,世俗眼光里我爸出身好,是独子,受尽宠爱,看外表也是好的,一路上长大不知道收获多少便利好处。我妈虽也不差,家庭条件可以跟他当对上,但我妈的父母在她那个家里算不上出头的,我外祖父排行老三,是倒数第二个孩子,这种平庸的命运无保留地遗传给我妈,她也是倒数第二个孩子,从小没受过关注和偏爱,她看我爸时是用一个从小不得宠爱的长久寂寞的眼光凝视一个理想化的梦幻,我爸的自大狂傲、大男子主义和过分慷慨,对于从小谨慎自卑的我妈从不是缺点,而是长处。
难道我也在像她一样,追求一个这样子的得偿所愿吗?以前我还嘲笑过她,也看不起她,但其实我也走了他的老路?我在我妈身上已经看够了这样爱人的艰辛,我却要眼睁睁看着自己再重复同一种命运,这实在有些可怕,我停止继续思考下去。却又想到小时候去补习班的那场大雨里,我从车后座跳下来,我妈把放在车筐里的书包给我,一道闪电打亮她扭过来的脸,没有脂粉,惊人的疲惫,她雨衣下的衣料比我湿得更多,窘迫地贴在皮肤上,闪电过了,她深色的雨衣跟整个背景融进昏黑里了。那时候爸爸在哪里呢,那时候的我知道今后的自己会将竭尽全力地寻找一个父亲的形象来填补这几年里像这个雨夜一样昏黑的洞穴吗?</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