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溪却摇了摇头,再开口时嗓音涩哑:“我不想接受。”
叶玉荣没想到这个孩子这么倔,轻轻叹了口气,看向一直支着额头不发言的杨争鸣,见他没反应只好有些无奈地看向罗徵音,想着罗徵音认识陶溪,没准说的话更管用。
罗徵音向陶溪坐近了些,放柔语气劝道:“陶溪,你不是喜欢画画,想申请国外的艺术学校吗?我们也可以供你出国留学,你与钦禾关系这么好,正好可以一起去美国,不好吗?”
陶溪在视线模糊中听到“钦禾”两个字,沉默着,还是执拗地摇头。
方祖清一辈子性格固执,生的女儿也固执,他看着眼前这个似乎比他还固执的孩子,敛去脸上的严肃,对陶溪放缓语气说道:
“孩子,我能理解你的愤怒,说老实话,我到现在还是感到愤怒,不愿相信我的孙儿会做出这样荒唐不堪的事。”
他说到一半开始重重咳嗽,陶溪忍不住抬起视线看过去。
叶玉荣忙将水递给老伴,方祖清喝了几口水才平复下咳嗽,他看着陶溪,已经浑浊不清的眼睛里浮现几分沉痛,苦涩道:
“他妈妈走得早,又从小体弱多病,所以我们都娇惯着他,舍不得让他吃一点苦头,把他养成了骄纵任性的性格,如今他犯了糊涂做了错事,我们这些家长也有错,要向你道歉,也是真心想好好赔偿你。”
陶溪垂下头,用力咽了咽干涩的喉咙,手指攥进掌心里,听方祖清继续说着。
“每个人都会犯错,小孩子会,大人也会,都要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我曾经为一个错误付出过不可挽回的代价,现在我老了,剩下的日子也不多了,实在不忍心再看着自己唯一的孩子为错误付出太大的代价。”
似是忆起什么往事,方祖清昏黄的眼睛里凝着哀恸泪意,一旁的叶玉荣忍不住别开脸,拿出手帕抹了抹湿润的眼角。
方祖清从沙发上颤巍巍地站起身,这位几乎从未哀求过人的老教授,佝偻下腰,伸出颤抖的手,将一张纸递给陶溪,恳求道:
“孩子,是我们家的孩子对不起你,我们来替他偿还,你想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出来,只要我这个老头子能办到,一定会尽力完成。”
陶溪的视野已经全然模糊,他根本看不清那张纸上是什么内容,只能看到那双不断颤抖的苍老的手。
曾经他无数次渴望过,渴望自己能像妹妹陶乐那样,在犯了错后,受到委屈后,有永远可以偏袒他、护着他的爷爷奶奶,他们会用那双苍老但有力的手将他护在怀里,为他遮挡一切责难打骂,告诉他,孩子别怕,来爷爷奶奶这里。
现在他伸出双手从自己的外公手里接过那张纸,低下头用力眨了下眼睛,模糊的视线终于清晰。
那张纸的首排正中央印着三个字:
谅解书。
里面条理清晰地陈列着他们承诺的赔偿事宜,每一条都足以让一个出身贫困的人心动,他甚至可以在下面继续写上自己的要求。
多么丰厚的赔偿,只要他签下字。
会议室里再次陷入沉寂,几个大人却终于发现了这个孩子的不对劲,他头垂得很低,将自己努力缩在一起,肩膀很小幅度地颤抖着,手指紧紧攥着那张《谅解书》,只能听到被压抑得极低的哽咽,像被遗弃的幼兽哀鸣。
他们没想到陶溪会有这样的反应,也无法理解,从成年人的视角来看,接受这些丰厚赔偿是最为理智的选择。
叶玉荣蹙起眉,关切地问道:“孩子,怎么了?”
罗徵音给陶溪递了一张纸巾,但陶溪没有接,她不知道陶溪在难过什么,只能试探着提议道:“要不和你的家人商量下,给你的爸爸妈妈打个电话问问?”
我的爸爸妈妈。
“我……”陶溪终于张开了唇瓣,似乎想说什么,却不知为何怎么也说不出口。
这时会议室的门突然被打开,众人不禁望过去,看到一个高挑的少年满面寒霜地疾步走了进来,他目光直直落在被围在中央的那个孩子身上,很快走到了他的身边。
“钦禾?”罗徵音惊讶地站起身,“你不是还在北京吗?”
林钦禾没有回答,看到了陶溪手上的那张纸,纸上有还未来得及干涸的泪滴,将“谅解书”三个字浸渍晕染成扭曲的墨迹。
那一瞬室内的众人都明显地从这个少年身上感受到了深重怒意,他眼陡然阴沉下来,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那张《谅解书》从陶溪手中抽走,骨节分明的手顷刻将纸张撕裂。
方祖清脸色难看,瞪着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声音里含着怒意:“钦禾,你在做什么?!”
林钦禾冷峻的面容结着深厚寒冰,他几乎从未忤逆过这些长辈,此刻目光沉沉地看着他们,从他们惊讶不解的脸上一一扫过,语气冰冷到极点:
“你们又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罗徵音从未见过林钦禾发这样大的火,愣怔地哑口无言。
杨争鸣站起身,这毕竟是他儿子的事,他对林钦禾解释道:“我们想和陶溪谈一谈乐乐做的错事,看能不能协商解决。”
只是他们也没想到,陶溪会反应这么激烈。
协商解决?
林钦禾睨了眼地上被撕碎的《谅解书》,色讥讽,质问道:“如果是你们自己的孩子,被人陷害污蔑,差点一辈子背负抄袭罪名,前途尽毁,你们会选择谅解那个人吗?”
几个大人闻言都沉默下来,杨争鸣皱着眉,这是他一直对陶溪难以启齿的原因,他很清楚,杨多乐做的事几乎能毁了一个人的一生,何况还是一个没有什么背景的孩子。
陶溪随手抹了一把脸站起身,看向林钦禾摇了摇头。
林钦禾握住陶溪的手,将他拉到身后,对犹在沉默不语的众人冷声说道:
“陶溪不需要你们的赔偿,也不需要你们这样的亲人。”
这一句话犹如巨石入浪,几个大人茫然地看向林钦禾,脸上情凝滞,仿佛并没有听清这句话,看到林钦禾带着陶溪出去了也没反应过来。
林钦禾握着陶溪的手,带着他走出了这间密不透风的会议室,门被重重关在身后。
站在门外等待的苏芸看到他们出来,对林钦禾问道:
“是要现在告诉他们吗?”
林钦禾点了下头。
陶溪蓦地抬起头,湿润微红的眼睛看着林钦禾,林钦禾用拇指轻柔地抹去他脸上还未干的泪水,然后再次握住他的手,用了些力气,对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