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里忽然有个女声拉长了调子在喊名字:“窈春——窈春呐——”
窈春回头看了一眼,眼黯淡了一些,轻轻拍拍小孩儿的头:“跟这位师父好好说话,我进去了。”
不等啾啾答应,她便拢了裙子高声应答:“来了妈妈!”
看着窈春的身影消失在门里,啾啾扁扁嘴巴,故作沧桑地叹气:“女人啊,就是爱操心爷们的事,说吧,找九爷干什么来了,昌平坊街面儿上的人我都认得,要找什么买卖,我都能做个中人……啊,你是和尚不能做买卖……”
他说这话的样子有种装模作样的气,不显老成,反而更狡黠天真,梵行耐心等他叨叨了一大串话,在心里暗暗地想,这小孩儿年纪不大,嘴皮子倒是利索,跟个小话痨似的,自问自答也能说得开心起来。
“我找你的姐姐。”梵行一句话结束了啾啾的长篇大论。
一直在刻意绕过梵行之前话题的小孩被堵了个正着,沉默了半晌,用手抓抓几天没洗显得有些脏兮兮的头发,这回他脸上的烦躁有了真切的仿佛成年人的无奈。
“她又干什么了?偷了你的钱袋子?还是……”
他没有说完,梵行就点了点头。
小孩长长出了口气,不是因为轻松,而是意料之中的疲倦。
很难想象一个这么小的孩子竟然能有“疲倦”这种情绪。
梵行看着这个年纪尚幼的小九爷,耐心地等着他的回应。
“走吧。”像是打定了主意一般,这位小九爷朝他招招手,随后便闷声向前走去。
一路上他都不说话,他不说话,梵行当然也不会说话,就捻着佛珠堪称乖巧地跟在他后头。
也不怕我把他拉去卖了。啾啾从一处窄巷里穿过,余光往后瞥了一眼,看见那个眉目俊秀白皙的和尚一言不发地跟着他,在心中腹诽了一句。
不过他很快呸了自己一下,就对方刚才露出的那一手功夫,谁卖谁还不一定呢。
“喂,”啾啾琢磨了两下,发现还不知道怎么称呼对方,又拉不下脸去问,于是清清嗓子,一边往前走,一边对后面说,“你来都城干什么的呀?化缘吗?京城里富贵人家多,但是化缘也不是这么好化的,信佛的都有自家固定爱去的庙,不信佛的你上门去就能给你打出来,你要想试,我有几家可以给你推荐,你去试试看,最多要不到东西,被打应该不可能。”
梵行迟疑了一下,弯腰将路中间的几块石头推到路边防止绊到人,而后慢慢道:“贫僧倒不是来化缘的……”
“不是来化缘的?”啾啾沉默了一下,又说,“那你是来玩的吗?京城里我熟,哪里的东西好吃又便宜我都知道,城外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我也清楚,我可以带你玩,不收你钱。”
对比他们初见时的情形,他现在的态度殷勤的有些可疑,这孩子明显不是那种爱吃亏的性子,这种上赶着想要讨好梵行的态度太明显了,明显到梵行都忍不住克服了自己不会说话的毛病:“小九爷是有什么事吗?”
他是真的不会找话题,问起话来也干巴巴的,脑子稍微迟钝一点的人都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
显然啾啾虽然小,脑子却灵活得很,连片刻的思索都没有,就接上了梵行的脑回路。
他咽了口口水,手指搓着自己的衣角,把心一横,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就是……”
他停下来,鼓足了勇气回头去看梵行。
梵行被他那种破罐子破摔的眼惊了一下,也停下来看他。
两人站在巷子当中,就把一条窄窄的巷子给堵了个七七八八。
“我让她把钱袋还给你,你能不打她吗?”啾啾憋了半天,低声下气地问。
梵行微微睁大了眼睛。
衣衫破旧的男孩儿踌躇着说:“我们家穷,没什么好东西赔你……你让我做什么都行,你别骂她……唉,骂她两句也行,但是别打她,她是女孩子,以后要嫁人的,你要打就打我吧……那什么,也别打太狠……”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连头也低了下去。
梵行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但是明白了之后反而更加哭笑不得。怎么回事,佛子这张脸可以说是世间顶顶温和良善的好人脸了,竟然也能被这小孩儿认成凶蛮的恶霸吗?
“贫僧不打人。”想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梵行只能诚恳地为自己的清白名声解释一番,“嗔怒乃是修行大忌,小施主多虑了。”
被说了多虑,啾啾动了动嘴巴,眼复杂地看了这个和尚一眼。
面前的和尚一副好人的样貌,他自小混迹三教九流之中,当然认得出他周身气质无害温软,但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谁知道无害的皮囊下面是什么东西呢,他能安安稳稳长到九岁,没有被骗到妓院里也没有被卖到大户人家做奴仆,除了被姐姐保护着,也是自己聪明,晓得分辨利害。
这几年的生活告诉他的一个大道理就是,不管别人嘴上说的多好听,听听就算了,最多只能信个三四分,再多的话,就要堵上命了。
于是他没再说什么,闷头又往前面走,梵行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两人穿街过巷,一直走到了一处破旧的民居前。
这里的房子连片成群,用木板或者残缺的瓦片遮盖,部分甚至只用稻草遮挡顶棚,屋子矮小歪斜,与对门的路只有一人宽,路上淌着不知名的污水,混合着鸡屎搅和成粘稠的水泊,这里奔跑的小孩儿大多光着屁股拖着鼻涕,脚上连鞋子都没有,妇人面色苍老疲惫,脸上的皱纹里写满穷苦的悲哀。
“九爷回来啦!”有小孩子眼尖看见了梵行二人,指着这边就喊起来。
一大群小孩子立即呼啦一下围过来:“九爷有活带我们干吗?”
啾啾闷头走,不耐烦地摆摆手:“今天没有,明天找你们。”
他在这群孩子里显然颇有威信,一摆手,那些小孩们立刻便停下了脚步,站在那里好地看他们走进去,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喊:“记得喊我们啊!”
啾啾提高声音:“知道啦!”
梵行跟着他继续往里面走,路过了不知道多少户低矮屋檐,一直走到了尽头,才见着一处与旁的房子别无二致的矮屋,这里比别处稍微好一点,屋檐打了木板,还叠了一层茅草,雨天应该不会漏水,门口充作门的木板有个大洞,梵行一眼就能看见里面的境况。
“燕多糖!”啾啾压根没有好好招呼人的意思,站在门口气壮山河地咆哮了一声,同时抬手呼啦一下开门,那扇聊胜于无的门被他拍开,发出可怜的叽噶声,露出了里面的景象。
屋里面积小的可怜,还用一张纹路稀稀拉拉的旧蓝布挂在中央隔出了一块地方,布后面的景象看不见,推门就是一张缺了腿的桌子和两张高矮不一样的破椅子。
桌上摆着一个梵行很眼熟的破篮子,桌边坐着一个梵行很眼熟的姑娘。
十六七岁年纪,皮肤微黑,一条大大的麻花辫搭在背后,青灰色的衣裙,容貌平凡,唯一算得上令人印象深刻的灵气眼眸惊慌地随着这一声大喝看过来,见到门口的梵行,她呼啦一下站起来,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带倒了身后的凳子。
凳子倒在地上,哐当一下,掉下一条木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