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行低下头看他:“枕被在柜子中,你会铺床吗?”
在照顾人这方面,梵行似乎有点经验。
不生不愿他将自己看成要照顾的孩子,一板一眼地回答:“多谢尊者,这些我会的。”
梵行很轻易地就被他说服了,点点头让他进去,自己站在门外没有动:“一应器具都可以从杂物处领,你这几日便收拾一下自己的房间吧。”
他停了停,有些为难似的,在不生疑惑的视线下又微微红了脸:“那个……贫僧没有教导学生的经验,你有什么想学的吗?”
梵行大约是第一个这么坦诚自己不会教人的师父,自己也知道自己这问题问的不合时宜,又确实是不知道该怎么教他,一张秀丽白皙的脸发红,长长的睫毛垂下来挡住一半的眼眸,僧袍裹住纤长的身躯,秀润而清雅。
不生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两人再一次进入了相视无言的沉默。
梵行闭着眼睛念了一声佛号,苦笑道:“既然如此,不如小施主就跟着贫僧吧,这几日贫僧在寺中做课业,空闲时分为小施主讲讲山下的情形,可好?”
不生想了想:“是讲尊者往日下山游历的故事吗?”
梵行语气很温和:“你想听的话,讲这个也可以。”
他声音十分柔和,眼含笑,周身带着长久浸润佛法的灵光,好似一朵佛前含露的莲,眼中有不生看不懂的意味深长一闪而过:“如果小施主有耐心,贫僧会将那些故事,一一道来。”
第87章 莲华(二)
这是一个有些漫长的故事, 故事的开头就是摇摇欲坠的浮华王朝的坍塌,带着纸醉金迷气息的尘埃漂浮在故国的遗骸上,看着硝烟与战火弥漫了整个大陆。
可能大部分王朝的覆灭都离不开一个昏聩的君王, 大魏朝的末帝不仅昏庸, 还亲手扼杀了王朝传承下去的唯一希望, 不过等到新帝披上龙袍, 这些带血的往事就被尘封在了故纸堆里,谁都不许提起。
新帝登基后大刀阔斧将整个朝堂篦了一遍, 锋利屠刀悬挂在辉煌匾额下,菜市口的血流了好几年都流不干净, 很少有人知道他在干什么,这种恨不得铲翻自己御座根基的疯狂行为持续了好几年, 才渐渐停下。
在这几年里,京都一度风声鹤唳, 花街柳巷的丝竹颤颤巍巍,达官贵人的宴席开得隐晦低调,席上都是强颜欢笑的惊慌, 甚至有一段时间,高门贵胄们连夜晚的敲门声都不敢听,生怕开门就见到举着火把面无表情的廷卫,据说曾有一个侍郎的老母亲前来投奔儿子,因为拍门声过大, 竟把儿子活活给吓死了。
“不过这只是一个必须提起的简单前情,这段历史已经过去了快一百年, 凡间的岁月过得太快了。”
白衣的僧人趺坐在简陋蒲团上,手里的念珠尾端落在腿上,屋内没有点檀香, 但不生总觉得有氤氲温暖的香气充盈在狭窄朴素的房间里。
在不和他人对视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的时候,梵行的言行就很正常坦然了,他脑子里大概已经有了一套完整的要说的东西,和已成文成典的佛经一样,他只需要轻轻地从大脑里摘出自己需要的内容,将它们流畅表达出来就好了。
不生坐在他对面,小孩儿学着梵行的模样中规中矩地盘腿坐着,仰头看半阖眼眸讲故事的僧人:“一百年前……是尊者下山游历时的事情吗?”
梵行单手捏着佛珠,情里有种静谧的端庄:“是的。”
纵使改朝换代,王都还是旧日的王都,天子脚下紫气云集,贩夫走卒和乞儿浪子如泥沙入海,汇聚入这座千古名都,天刚蒙蒙亮,西直门城门前就已经排起了长龙,挑着担子的农户与赶着马驱车的商人挤在一起,焦急地等待着城门的开启,其中偶尔会夹杂两架模样华贵的车架,赶车的马夫健仆护卫在车架周边,衣着灰扑扑的民众会自觉地为他们让开一片空地。
西直门邻近昌平坊,买卖交易之事都被限制在昌平坊内,凡有在昌平坊外擅自开设集市买卖货物的,哪怕只是买了一把青菜几颗鸡蛋,都要论罪。
昌平坊内除却集市,还有一条烟花巷,花坊酒楼林立,下九流和纨绔子都在此流连忘返,因此昌平坊也是京都内最为鱼龙混杂的地方,检非违使在昌平坊内外设置的搜检点最多,昌平坊却从始至终都是一副乱糟糟的模样。
自恃身份的贵人们都住在距离宫城最近的东边,少有从西直门出入的,只有佛诞会前后城外梵音寺说法,贵人们参会回来,才会循着近道从这里经过。
这次的车架显然也是如此,用于围拢车架的柘色布匹上落了一些粉红的花瓣,车架前横着一枝长长的桃枝,桃红浅粉开了满枝,像一片葳蕤丰满的娇嫩云朵,被托在马车暗红的木板上。
这个季节,只有梵音寺外的桃花坞才有这么繁茂的桃花,梵音寺僧人行为俭朴,衣食住行都自己操持,种了半个山头的桃花用于寺内增收,春季卖花,秋季卖桃,勉强维持住了寺中一应人等的开支。
天边鸭青的色泽渐渐化成日照的侬红,在弯弯曲曲的小道尽头,一名白衣的僧人从容地慢慢行来,他背负一柄暗红降魔杖,胸前悬挂一串佛珠,浑身上下朴素极了。
等他走到了近前,抬起眼睛打量了一番面前的长队,便安安静静地站到了队伍最末尾。
众人这才看清他的面容,清俊秀致,不能说是多么的俊美,但是一看便令人心中宁静欢喜。
“小师父,你这衣服……”
一名农妇忍了忍,小声询问。
僧人一身素白的缁衣,这种颜色的衣服最是不耐脏,他的袖口衣摆上都有些脏兮兮的污痕,胸口一侧还有一只乌黑的脏手印,他显然是尽力整理过了,可是仍旧抹不掉那些显眼的污痕。
——一定又是那些盘踞在过往山路的劫匪干的好事情,本朝刑法严酷,前朝覆灭后就有不少趁战乱做了歹事的恶人变成流匪,三五个人就敢去劫道,他们现在连出家人都不放过了吗?
农妇看着他清秀白皙的脸,不由得就起了怜爱之心,她的小儿子与这位小师父一般大,要是自己的孩子被这样欺负,她不知要多么心痛呢!
僧人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和自己说话,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朵根,慌慌忙忙地双手合十念诵了一声佛号:“女施主有礼。”
农妇信佛,也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小师父是在外行走的游方僧吗?从哪里来?路上可是遇到了什么困难?”
年轻僧人低下头,白皙的脸上满是腼腆羞涩的红晕:“正是,小僧从河西郡来,挂单在梵音寺,昨日想来京都见识一番,路上……”
他说到这里,有些不知道该怎么组织语言似的停了一下。
农妇一听这两个地名就明白了:“阿弥陀佛,从河西郡来?怪不得,听闻河西郡有一伙极其歹毒凶狠的流匪,杀人放火穷凶极恶,小师父没有遇到他们吧?”
嘴上这么问着,农妇却也不信他会遇到这些流匪,毕竟听别人说,那些流匪都是无恶不作的主,从没有留下活口的道理。
谁知道僧人停顿了一下,慢慢“嗯”了一声,有点苦恼地说:“是……是遇到了……”
农妇唬了一大跳,将信将疑地看了几眼面前的僧人,她以为这名年轻僧人是想展示自己能耐大,将寻常匪徒夸大了,编些谎话来骗她,心下就有些不高兴:“小师父莫说这话吓唬我老婆子,老婆子年纪大,经不得吓哩。”
梵行精通佛法,能在佛会上引经据典舌灿莲花,但是一遇到这种平常谈天,他就窘迫得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明明听出了对方语气里的怀疑,性格单纯的佛子却不知应当如何应对,为难地蹙起了眉头,带点儿茫然的委屈似的:“贫僧、贫僧并无哄骗女施主的意思……”
见他手足无措想要辩白又不知从何说起,农妇的情也从将信将疑变成了“难道是真的”,往日里听过的各种“割肉喂鹰”“以身饲虎”之类的本经故事呼啦占据了她的大脑,连带她的情也变得畏惧起来:“小师父——啊,大师,难道是以无上佛法感化了那等恶徒?”
梵行迟疑着眨巴了两下眼睛,微微蹙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慢吞吞地点了点头:“……也可以这么说。”
顿了片刻,他用比方才更肯定的姿态颔首:“他们的确是在贫僧的感召下顿悟,皈依我佛了。”
说这话的时候,梵行脸上出现了那种略带欣慰的笑容,这个笑容配上他的五官,简直像是散发光芒的菩萨下凡来救苦救难了:“他们不过是遇上了一点坎坷,希求贫僧为其指点迷津,并非大奸大恶之人,我佛慈悲,贫僧劝其改邪归正,他们便爽快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