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楼的天上人见一人而见世界,推演一个人的命途的时候,他已经将整个世界的命途推演了无数次,见过了无数次的日月升落。01bz.cc
而现在,他正在万千的可能性中,寻找属于荼兆的那一个可能。
尤勾停下了话头,星辰光点萦绕中的巫主唇色苍白如纸,一张脸上只有睫毛是水洗过一样的乌黑。
半张完整的星轨网图已经在他手下呈现出来,天衡的动作开始变得缓慢,那种轻松自若的闲适在他身上消失了,之前无数次的演算和推翻殊途同归指向同一个方向,他每抹除一颗星星都郑重万分再三斟酌,切断脉络时亦是思虑良久,甚至过足足半刻钟才动一动手指。
但他只要动了,就绝不更改,星辰随着他的手指延伸,金色的光路带着妙古奥的规则,天地借助他的手编织着命运,所有人都看得出他此刻正在编织的命盘,绝对是属于荼兆的未来。
在命盘将要合拢时,他已慢到要一个时辰才能做出一点变化,而他只要一动,无数的金线星轨也会随之移动,貌似无序的变化遍布整个命盘,但是这种无序,却逐渐在他手中遵循着某种轨迹,逐渐变得清晰、明朗,所有断裂的线条都巧妙地连接了起来,无论是移动到了哪里的星星,都永远有适合的线等着连接它伸出的手。
——就像是一切的变化都在天衡星君心中一览无余。
巫主情高远,他此刻周身气息淡到无法察觉,好像天穹上某个更高的存在占据着他的躯体,将某种令人战栗的性赋予了他。
眼见得天衡将要触碰上另一颗星子,他此刻的面色已经白得吓人,好像虚空中有贪婪的毒蛇在吞吃他的生命力,尤勾终于忍不住,手中的银铃一颤,随即发出了连续不断的剧烈鸣响。
急促的铃声一反之前悠远平静的态势,像是担忧独子出门远行的母亲,凄苦殷切地呼唤着漂泊的灵魂,不说什么安宁平和,简直能称得上是尖锐凄厉的嘶鸣,难以想象一个掌心铃竟然能发出这样的声音,在场的人们表情都凝固了。
尤勾疯狂地摇着铃,双眼死死盯着云雾中的天衡,这铃声越来越高越来越高,最后尖利到仿佛要变成呼啸,在这样急促的铃声中,一直恍若未闻的巫主忽然连连后退了几步,一弯腰,嘴唇贴着袖口呕出了一口血,荼兆噌地一下站了起来,之前那种恐怖飘渺的性一下子从他身上潮水般褪去,属于“人”的那部分重新回到了他身上。
“大祭司大人!”尤勾松了一口气,呼吸战栗,她站在原地腿软了一霎,才跌跌撞撞地走上去,扶住了天衡。
“走的太深了,差点回不来。”巫主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低下头咽下喉咙里浓稠的血腥。
尤勾全身都在后怕的抖,咬着牙说:“这样真实的推演命盘本就危险性极高,刚才老娘……我要是再犹豫一下,你就真的回不来了!变成一具活僵尸很好玩吗?!”
她大概是气糊涂了,连声音都忘了压低。
天衡星君摆摆手,转向一边情不一的各人,而后看定了荼兆,接近一天的推演,他只将之归为寥寥八字:“天地垂怜,道之所继。”
那些庞大的可能性和无数真实的变故,都被隐入了这简单的八个字里。
长老们想问具体的内容,踌躇了一下发现根本没什么好问的,这已经是及其好的卜辞了,等于明白地说荼兆未来必然能开辟大道,再细致地问下去也不过是一些小细节,而巫主必然不可能透露这些细节。
天机不可泄露,这句朴素的话,他们还是知道的,尤其天衡目前的状况明显是透支了精力,这等恩义,光凭嘴道谢是怎么也说不尽的,须发皆白的长老上前,也不多说无用的话,直接表明巫主休养所需天材地宝皆由太素剑宗支付,同时希望能和巫族交好,结成互相守望之友,凡巫主所提要求,只要不违背道义,太素剑宗上下将全力以赴。
尤勾扶着天衡一回危楼就熬上了药,但没等这药出炉,天衡就躺在床上陷入了昏迷,昏迷前说出的最后一句话,是令阿幼桑将不生带往佛宗交给佛子。
第83章 惊梦(二十七)
尤勾跪坐在竹榻旁, 身边散落着一堆颜色各异的药粉盒子, 阿幼桑撩起帘子进来, 站在立柱边,往日总是含着狡黠笑意的脸上凝着过于苍白的魂不守舍。
她看着尤勾一点点将翠绿的药粉填进香盘里,压出各种精巧的形状:“大祭司今天醒过吗?”
尤勾停了一下,才慢慢回答:“没有。”
阿幼桑沉默下去, 一双眼睛出地望着竹榻上挽起一半的帘幕,隐约可见后面锦被中躺着的人, 乌黑的长发从枕头上一路蜿蜒流淌到被角,像是一条静默无声的河流,尤勾耐心地将一缕从竹榻上滑落下来的发丝捋上去, 和它的同类们待在一起, 而后望着被子上那只过于苍白的手, 又发起呆来。
阿幼桑深吸了一口气, 她很不喜欢这种凝重压抑的气氛,压在心口沉甸甸的重量几乎要让她窒息,可是她必须面对这样的境况,并且克制不住地去设想那个最坏的情况。
“太素剑宗的少宗主今天又来了,要让他进来吗?”
尤勾连一丝犹豫都没有,直接拒绝了:“让他走吧,不要再来了,明日我们就启程,把危楼里那些外来人都放到天冠城去,回到极东之地就封楼, 在大祭司醒来之前,不与外界通讯。”
阿幼桑的脸色随着尤勾的话逐渐变得僵硬雪白,她很清楚尤勾的言下之意是什么,可她怎么也不肯接受这个事实,声音沙哑低微:“大祭司……大祭司情况这么不好吗?之前的大祭司为他占卜,不是说过他能活很久,比历任的大祭司都……”
尤勾低着头去捡一盒药粉,咔哒一声将木盒子合上,嵌着金丝的云母扣紧紧咬合。
“他说得没错。到今天为止,这一代的天衡主已经是巫族历史上最长寿的大祭司了。”尤勾说这话时语气平静得有些可怕,里面冰冷冷的意味几乎要让阿幼桑牙齿打颤。
那种恐怖阴冷的静默再一次在室内流淌,过了很久,阿幼桑沙哑着嗓子拒绝:“我不信,大祭司不可能就这样……”
她好像说不下去了,压着气息喘了两下,才咬着牙道:“他一向聪明,最会把握分寸,这样大的事情,不可能一点交代都没有就……下一任的大祭司还不见踪迹,他无论如何会给巫族留下点提示的,现在他什么都没有说,那就是还不到时候!”
阿幼桑早就知道历任巫主寿命短暂,但她是及其幸运的一个姑娘,需要她陪伴的人有着长久的岁月,久到她几乎要忘记了巫主身上还背负着这样一个仿佛诅咒的命运,尽管天衡总是生病,大病小病连绵不断,不过他总是能病怏怏地活过每一个红灯高悬的年尾,让她错觉他会一直这样活下去。
——直到现在。
不过是一个平平无的日子,她的大祭司带着尤勾出门卜卦,临走前还笑眯眯地跟她说要向太素剑宗讨几瓶雪精来给她酿酒,谁知道回来时这人就形如游魂,脆弱似琉璃娃娃一般,好像一碰就要碎掉了,留下了几句语焉不详的话,便没日没夜地沉睡了下去。
睡着也好,睡着也好。
阿幼桑在心里空落落地想。
每次短暂地醒来,他就不停地吐血,像是要趁着这点清醒的时间,把身体里的血全部都挤压干净一样,她们替他擦去血迹的手都克制不住地发抖。
——就这样沉眠在漫长的梦境里吧,至少在梦里他能脱去支离的病骨,获得片刻安宁。
尤勾将压好的香点燃,袅袅如云的烟气在上方盘出腾飞凤凰的形貌,清幽温暖的淡淡药香浮动在空气里。
巫主的病来势汹汹,不过大部分人心知肚明,这或许并不是什么疾病,而是大限将至的征兆。
在历任巫主之中,天衡的寿命长度已经足够令人惊叹,突兀地停在此刻也不是什么事,而在尤勾眼里,他执意要为荼兆占卜或许也是引发变故的起因之一。
荼兆的卦象好,本人又是太素剑宗铁板钉钉的未来宗主,身负仙道引路之职,命格与天地相连,窥探这种人的命途是大忌,正如所有巫族人都不会去看巫主的命格一样,这种行为是透支生命损耗精力的逆天之举,像尤勾这样修为低下的人,若是去占卜天衡的命数,只怕会当场暴毙。
但天衡还是得这么做,正如之前的每一任巫主都会为太素剑宗宗主占卜一样,他们付出了足够的代价,以换取与太素剑宗的友好关系,换得他们在危急之时庇佑巫族,毕竟巫族人不擅术法,于占卜一道虽有天赋,但多数人的天赋也只是平平,虽则精通阵法,可是低微的实力令他们无法支撑起具有杀伤力的多数阵法,族中人口又少,能平安延续这么多年且在修真界有超脱的地位,多靠历任巫主殚精竭虑的支撑。
有时候尤勾会忍不住阴暗地想,大祭司这么聪明,对巫族的境况肯定已经不满很久了,他早年与明霄剑主相识,会不会也有什么考量在内?虽然大祭司面上总是一副幼稚又好骗的样子,但他敏锐得过分,鬼王希夷君对他的态度有异,他绝不可能不知道,他平时都在想些什么呢?
尤勾回头去看,天衡平日里总是懒洋洋地躲在自己的星图下看书、养病,像个小孩儿一样闹着阿幼桑和他犯蠢玩耍,这么多年来好像都没有什么变化,可是他是一个那么厉害的人,是巫族千万年来最优秀的巫主,到了他快要死去的时候,他真的会庸碌地留下一个烂摊子给后人么?
尤勾想想以前天衡耍赖不做事但总能将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绝无后患的风格,动荡的心前所未有地安定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