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过了便是十五,那日皇家也算开恩,映雪公主夫妇中午去面圣后便到靖远公府里。傍晚时分,阖家青年便都到集上去了。是日灯楼高耸,日薄时分也并不觉得黢黑戚然,倒更觉得热闹了。
映雪公主不许侍从跟着,只和驸马以及陈氏哥姐走着,游人如织,不一会儿便走散了。
陈苍野紧紧拉着她,生怕她也失落在哪个角落。宁蕴笑道:“怕什么,你看今夜,几个女人像我那样戴个面纱的?”
陈苍野微愠:“你还说,疹子没好全了就敢出来逛。明年还给你少个元宵节不成?”
宁蕴说:“啊,可是和你一起逛灯会,还是第一次。”
陈苍野眼儿一弯,正好在灯火明媚处;他便撩起她的面纱仔细看了看。脸上只有些淡淡的红印子。
宁蕴双目滴溜溜看他,说:“我现在好难看。今日父皇都要认不出我来了”
陈苍野说:“想什么呢,别给风吹了。”
二人牵着手走上桥去。
桥底下是个卖牛肉羹的摊子。宁蕴道:“我们去吃个热汤羹。”
陈苍野说:“不能吃牛肉羊肉等发物,忘记了?”
宁蕴隔着面纱看着他,颇觉得失落。“好没意思。”
游人挨挨挤挤,倒没人发现此二人有何特别,最多也就是普通小情侣在说情话。
宁蕴今日恢复了普通装束,陈苍野配合着也穿着普通人家青年的衣装。唯独头上还插着个碧玉簪。
新婚那日,闹腾了大半夜,宁蕴才放了他进房间。见到新娘子的时候宁蕴的新娘头都全拆了独自在梳头。
宁蕴还是带气。他剖析了半日,才将话说明白。
“圣上所想,必然是江山永固;而国师所言掷地作金石声,不将你至于此等情状下,也不能使你说出那样的玉言来。这个把月,你以为我只给太子打天下?遗诏上的话我等早已明白;朝里的言官,靖远公和我也放了话风去了——以身奉国——忠于社稷不就是奉国之举?”陈苍野道。“姨母也对皇后潜言,当年宁凤山大学士,为太子效犬马舍去性命还不够,还要他心尖尖上的女儿再牺牲一次?”
“里里外外,便是如此安排。圣上松了口——‘寡人从没说要将映雪如何,只是国师预言是千锤万凿出深山,要苦了吾儿。此举,还需请子鹤襄助。’”陈苍野苦笑。“公主殿下,请原谅在下。”
“哦。”宁蕴冷冷一笑:“你以为一个青年姑娘决心去死,结果到头来是被人骗的,一句请原谅就能冰释怒火?”
陈苍野叹了口气:“公主,我饿了。”
宁蕴没想到他这样回答,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真饿了?”
“今日就没吃过东西,天家婚仪繁复,不敢逾规。”陈苍野坐在红烛跟前,扶着额头,形状虚弱。宁蕴看着他,眼睛一酸:“那,我让小厨房给送点吃的来。”
“汤圆我吃两口吧。”陈苍野拿起宁蕴吃剩下的桂花汤圆——还有那么几颗——一股脑儿倒入口腹。宁蕴看得心疼,道:“李大人这碗没怎么动,你也吃了。”
陈苍野皱眉:“别人吃过的我不要。”
宁蕴便起身去吩咐仆妇再送一碗汤圆来。才回过头来,见得陈苍野已在桌上睡了过去。宁蕴将他摇醒,送他到床上去。新婚的一夜便是如此糊弄过去了。
宁蕴醒来便见他捣腾她的妆奁。半日,此人找出个可心的玩意儿,往发髻上一插。“双珠玳瑁簪太贵重,我舍不得日日戴着。你这个簪子借我戴了吧。”
这簪子是母亲送的上面还有个“蕊”字,分明是当年女娃儿出声就给她存下来的嫁妆。宁蕴懊恼着,并不好拒绝。陈苍野便日日戴着这碧玉簪子招摇过市,好不快活。
今晚宁蕴看着这个素衣公子头上明润的簪儿,忽而想了起来新婚那日的气还没全消呢!
“过两日等你好了,我们去云起楼吃。他们家的羹汤做得也好。”陈苍野柔声道。
“那你去给我买个金鱼灯。”宁蕴将手一抽,背在身后。“我要鱼尾能游动的,红彤彤的。”
身边的一个女孩子便提着这样的一个金鱼灯走着。陈苍野上前问何处所买,便知是东市的小店所制。“来去要半个时辰。”陈苍野皱眉。“怕不怕脚累?”
宁蕴冷笑:“你去给我买嘛,我在此等你。”末了又加了一句:“我不去偷吃牛肉羹。”
陈苍野狐疑地看了看她,便道:“好,你在这桥底下的茶铺子此等我;不要胡乱走动。”说着便没入人群中。
宁蕴使唤陈苍野颇觉得解气,便高高兴兴地点了一杯杏仁茶等着他。茶汤喝了两口,通身暖和,宁蕴紧了紧身上的袄子到了江边去看烟火。
成群的孩童、成双的有情人,提着烟火灯烛在江滨走着,娱目暖心。宁蕴心想,这便是上天的福泽?
“大姐?”宁蕴忽而听到有人在身后叫起来。“易大姐?”
宁蕴转过头去,只见个容貌艳丽身段袅娜的男子正站在她跟前,满脸掩不住惊喜。这不是凤眉又是何人?
“大姐,你这一去,让我思念得要紧!”凤眉不无激动,上前就紧紧握住宁蕴的双手。宁蕴久不见他,这下一见,也分外高兴:“近来无恙?”
凤眉笑道:“我很好,最近楼里有新的戏目,我担纲正旦。那些戏目虽然新但是总觉得不如大姐指点过的。紫月姑娘说你出公差外派到塞外去,可把我难受死了。这会儿回来了就太好了!大姐回来怎么不和我说?今日刚到的吗?行李是不是都放好了?明日我去给你收拾打点一下?”
凤眉一连絮絮叨叨说了一堆话,宁蕴的手还被他抓着,不由得有点不自在。凤眉看着她略带娇羞的脸,心中怦然。她方才寂寞倚栏,背对着他,他还是一眼认出她来。
“大姐略胖了些,比原来那瘦弱的样子好太多了。”凤眉甚是欢喜。“大姐原是如此娇艳,小弟看走眼了。”
宁蕴这才将手抽了出来,赧然:“你一个人来此?”
凤眉道:“是,也不是。一个女客官请我来此作陪,走累了,她差使我去买点糖果。”这话说得模糊飞快。“大姐才回来么?一个人有什么好逛的?我去回了那女客官,我来陪大姐逛?”
“有务在身,你就别折腾了。”宁蕴笑道。“改日再叙。”
“大姐今晚回楼里住么?咱们一起回去。”凤眉道。“买糖果不急,前头那牛肉羹铺子不错,咱们去尝尝?”
“我出风疹,不能吃的。”宁蕴道。
“不妨事。”凤眉笑着拉起她的手。“我从前出疹子还要上台,鸡鸭鹅牛羊照样吃,风疹不是湿毒便不怕的。”宁蕴被他拉着泼风一样跑起来。
“大姐走得动么?”凤眉见身后宁蕴不情不愿的样子,便转过来一把将她抱起,往桥底的店面走去。
好一道风景!只见个身形流丽、挺拔修长的美少年抱着个如玉美人在灯火璀璨的桥边飞奔,人人不禁驻足看着。到了店里,凤眉将她放了下来,笑眯眯地选了最好的座儿,又欣然点了两碗牛肉羹。
“吓死我。”宁蕴惊魂未定,胸脯一起一伏的。
凤眉呆了片刻,喃喃道:“大姐……”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牛肉羹也上来了。宁蕴一抬头,见凤眉仍是牢牢盯着她,目光灼灼然。“大姐,你瞒得我好苦。”凤眉叹气道。
“原是个如花似玉温柔似水的小姑娘……为何要装成个大娘?”
“这……”宁蕴想起在紫月房中洗浴被他看到的一幕,只想往地缝钻去。
“怕是易大姐的女儿也是……谁人假充的。”凤眉道。羹汤热气腾腾的,他的眸子也湿润润。“易也不是你的真姓。”
“这会儿告诉我你的真姓名,可以么?”凤眉柔声道。“还有年纪,何所从来。”
“……这”宁蕴垂下头,面纱轻轻晃着。
凤眉讨厌这个面纱:“戴着这玩意做什么?”伸手要去扯。
宁蕴一躲,他扑了个空,凤眉心里的一头小鹿都要撞死了。
“往事都不要提了。”宁蕴低声说。抬眼看了看他,不知道从何说起。在她一门心思想要隐姓埋名换个身份做个平凡人的时候,眼前这个人乖巧伶俐,感情真挚充沛,她着实当了弟弟一样来看待。如今她才蓦然从心底想起这份情谊来。
凤眉眼里她的沉默是犹豫,是羞涩,是含蓄。
他不无激动,猛然伸手去攫住宁蕴的手:“我甚至不知道……叫你什么才好。”
宁蕴眼闪烁了一下:“我姓宁,排第六确实没错。”手是抽不出来了。
“你……六娘子……十六娘子……”凤眉喃喃地大悟。“敢问六娘子芳名?”
“……蕊。”
霎时间周遭都安静了下来。宁蕊,多美的名字。多温柔的名字。
宁蕴死活要抽手出来而未果。“凤弟弟……”
“……姐姐,不……妹妹,……小蕊儿。”凤眉双目含情。“这世上,只有你真正对我好,我也真正对你好。世道艰辛,踽踽独行并不是容易的事……何不……”
“何不什么?”
宁蕴猛然回头,暗叫糟糕。那头顶插着个碧青簪子的小郎君正提着个金鱼灯笼,冷眼看着他们二人。
这样的气氛宁蕴好久没见过,上一次还是在率水上的小船里。
凤眉好久不见此等贵人,魂飞魄散——也不知道为何有被捉奸的感觉,忙站了起来行礼。这时候他才发现,身边一应都安安静静的,原来是人噤声了盯着陈苍野看。这人好面相但是凤眉也不差,然而他腰上有个金鱼袋。
“何不什么?凤先生也该说说了。”陈苍野将金鱼灯小心地放到一旁,笼手坐到宁蕴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