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肆!”
裴容廷猛然停住步子,眼波一横,低低呵了一句。尽管压低了嗓子,这两个字仍锋利得似箭离弦。他是做惯了冷清性子的人,一点起火儿来,更吓煞人,桂娘再机敏些却也不过二十年纪,哪里禁得住这架势,慌忙叫了一声“大、大人”,跪伏在地上。
他没转过身,不叫别人看到他拧紧的眉头。略平了平心绪,琢磨她的声口儿,倒真像与流落时的婉婉颇有过交往。
但她说的若是真的…
难道当年徐府覆灭之后,官中仍在暗地追查婉婉的下落?——不应该!徐氏一族是按谋反的名头治罪,杀净了男子已经足以震慑朝野,便是遗漏了个把女眷在外,又掀得起什么风浪,没必要这样大费周章。
他在官场这些年,也是经手抄过家的,知道分寸。
无论如何,这小戏子是白司马的人,在她跟前不能露出破绽。
他把这百转千回埋在心里,背手站着,闭了闭眼睛。
他是挺拔的高个子,桂娘跪着往上窥探,更见背影气势如山,影沉沉的透着一股子生冷。
多怪,在白家酒宴上见到的润泽如玉的男人,也有如此凛冽的时候。她心里发颤,忽然见他回过了身,徐徐走过来,语气缓和了些,轻描淡写道:“诽谤她的出身,与你有什么好处!倘你有所求,大可不必编排这些倒叁不着两的故事,明公正道地求到我跟前儿,也许我还得有的考虑。”
他如此说是为了撇清,可在桂娘听来,却像是针扎在心窝里。
怎会是她的编排!叁年前,她与徐娘——初夏的天津,九河下梢的海河岸,密密的芦苇蓬蒿长得足有一人多高。漕运发达的地方,多的是把妇女当牲口一样买卖,阴差阳错地,她们两个人沦落到了同一个牙贩手里。
那应当是段暗无天日的日子,挨打,挨饿,可一趟趟的痛苦她都记不清楚了,反倒有一些值得回味的记忆留存——有一阵子徐娘害了伤寒,浑身烧得烫手了还在喊冷。她解开自己稀脏的背心裹紧了她,徐娘烧糊涂了,抱住她梗着脖子便喊娘,戚戚沥沥哭起了自己的过去。
那时候桂娘才知道,怀里的小娘竟就是那坏了事的徐首辅的千金。她听着她喃喃诉说起从前,那京城,徐家,竹马的哥哥,相府的荣华,再到后来抄家抄斩,树倒猢狲散…瑰丽的,苍凉的,许多故事。都是她亲口告诉她的呀!
能有个美丽上品的落魄小姐与她推心置腹,尽管是在小姐不甚清醒的时候,于桂娘而言,也是一辈子难得美丽的回忆。
然而就是这点子回忆,也终于要被那小姐亲手夺回去了。
叁年后的今日,桂娘发觉那徐娘不仅逃出了命来,且已洗刷了身份,成为贵人的爱妾。然而她换了个身份,也仿佛换了副心肠,再见到她的时候,那弯弯的眼睛里没有眼泪,没有欢喜,甚至没有惊讶,有的只是对面不识的茫然,仿佛生命里从未出现过她这样一个人。
瞧那假兮兮的矜持样儿!生怕旁人看出她与个小戏子有牵搭似的,浑忘了当年两人在海河边洒泪而别,自己是如何搂着她抽涕允诺,“姐姐照拂我这许多,来日若逃得出命来,必定报答姐姐的恩情。”
桂娘恨得要命,熬不住要报复,故意使出手段到她男人跟前揭她的底。
然而瞧眼下情形,反倒是她落了个弄巧成拙,这裴中书不仅不信她的话,甚至连听也不想听。
不过半路买的一个小妾,露水夫妻,秋胡戏,至于就这么相信她?
桂娘一向比常人多重心窍,心里不禁疑惑,可眼前杵着裴容廷这么尊大佛——从前是玉面佛,眼下倒像玉面煞,更是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正伏在地上说不出话,忽然听见假山外的树丛窸窣,伴着一声儿娇脆的低叫。
“哎哟!怎么是你,唬了我一跳!”
她也吃了一吓,忙抬头望去,正对上裴容廷瞥来的一道凌厉的眼光。他下颏往远处一扬,桂娘愣了一愣,立刻会意,一骨碌爬起来就往后跑。她是练家子,走路没声儿,一闪便转到山石后头,借着这机会,连忙溜走了。
桂娘前脚儿才走,裴容廷后脚儿转身,迎面就碰上走进来的银瓶。她脚步徐徐,穿身白纱衫儿,雀蓝妆花比甲儿,月白杭绢裙上滚着羊皮金边儿。手执一把冬竹骨细洒金春扇儿,本是遮日头的,进到这阴凉里便合了起来,轻轻抵在下颏上。看见他,倒并不很惊讶,抿嘴微笑着叫了一声“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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