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氏一族住在皇城边上的终南山下,与皇权中心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而门第、权势、或财富使帝都的文武官员朝圣般登上通往江峪城的千百级阶梯,与江家家主在筵前聚首。
江峪城建在层层叠叠的山峦之上,同时屯兵山下,巍峨把守着王朝的北方门户,传闻领兵在外的江大帅回京的第一眼看到的不是护城河上燃起的烽火,而是江峪城的最高点,江家祠堂,玄翎塔。
此时,江峪城唯一的少主江烬九正跪坐在挂满白绸白纱的玄翎塔内,为暴毙而死的五哥哥,江桓儿守灵。
玄翎塔建的细高,尖顶直戳云天,青石垒成的外墙密不透风,内里纵然是全白的丧葬布置,冬天干冷的午夜,也成了灰蒙蒙的暗色。光源,除了祖宗牌位前长明不灭的点点烛光,就是江烬九面前的这盆炭火了。炭火盆造的异常大,这三天迎来送往,不知被多少人投入了成堆的纸钱,有时候那炭火会突然燃起来,把江桓儿已然青黑的脸也照亮。
塔门已经被侍女重重阖上了,现在玄翎塔只余江烬九一个人,还有死去的江桓儿。两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夜晚,四姐姐躺在祠堂冰凉的地砖上,而江桓儿跪在他旁边,掐着他的手指,哭着自己的身世,对他说:“九儿,我怕。”
江家的儿郎没有一个不怕的,包括现在,终于排在死亡第一顺位的江烬九。
可他没有一个能掐着诉说的小辈。
他无意打破这个早夭的谶咒,但是见过长兄长姐千百怪的死法后,江烬九开始好自己的死状。他想,或许他并不会像江桓儿那样猝然倒地,再用近乎透明的指尖扣着脖子死去。他的死应该是循序渐进的,因为他已经感受到了疼痛,来自胸前的,蚂蚁啃咬一样的胀痛,或许两年后他的心就烂完了,吐出来,现在躺在地上的就是他了。
长久的守灵让江烬九勾着腰,离炭火越来越近,没人看着,也就无拘动作,他几乎是趴在火盆上面,呼吸着火舌舔上来的热气。他在那片火光里看到了六七年没见的父亲江斐,伟岸的身躯如同祇,正在揽弓,他也看到了前些年追随三哥自戕的母亲,她抱着三哥哭,眼里根本看不到他这个小儿子。
冰凉的子夜和温暖的幻象一齐在江烬九的眼前消亡,当空气在他安眠的眼睫毛上停滞,江烬九趴伏在江桓儿身旁,在炭火边上,眼皮一搭一搭的,睡着了。
或者说是昏迷。
这是炭火燃烧的第三个夜晚,也是塔门重重关闭的第三个时辰,江烬九渐渐沉入了睡眠深处,没有察觉到越来越稀薄的空气如何扼住他的咽喉,让他呼吸困难。
空气中的氧气终于消耗殆尽。
如无意外,江烬九将是江家唯一一个不是因为诅咒而死的孩子。
沉入更深更远的黑暗之前,江烬九隐约听到了电闪雷鸣。
这是终南山的冬天啊,山川形胜,云霞明灭的终南山,向来只有薄薄的一层露水,怎么会有这样的雷声?
在江烬九看不见的江峪城外,狂风呼啸,上山路的青石板,连同在地底盘绕的古树,统统被原地掀起,被一团与天地共生的雪雾雷电裹挟,被重重地砸上了江峪城紧闭的城门。
警报从城门响彻终南山全境,包括山另一边的元熙寺。建城一百余年的江峪城首次被公开袭击,且向山下的驻军,向整个帝都发出求救讯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