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在儿子造反失败,被迫从玉京逃至襄城,再从襄城被任家以下犯上的贼子们绑住时,赵昭仪也从没受过如此惊吓。她悬在半空中时,甚至能感觉到裙带撕裂,身体一点点往下坠,而脚下更是万丈深渊,看一眼就让人头晕。
有人拉着她的衣带把她扯上鸟背时,赵昭仪甚至忘记了来的必定是坏了白明月造反大计,害她陷入这境地的朝廷中人,纵身扑进他怀里,娇弱地哭成一团:“快救救我,杀了这畜牲,快要吓死我了。”
“昭仪放心,我既然来了,肯定就要平安把你带回去。”温柔平静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无须太多语言,就让她生出了无比的信心,仿佛冥冥中有仙在跟她保证,这个人一定能救她离开。
她的心在这声安抚下平静了下来,缓缓放开来人,抹着眼泪说道:“大恩不言谢,我儿若有机会东山在起——”
擦去泪水后,眼前终于露出了救她之人的真容,后半句答谢也被赵昭仪生吞了回去。她双眼瞪得滚圆,指着眼前温柔俊美的男子问道:“你、你、怎么会是你!”怎么会是这个害得他们母子大业不成,反而被人一网打尽的任卿?
任卿并没答话,甚至连个眼风也没甩给她,色却是异的温柔亲昵,让赵昭仪不由自主地红了脸。而这情与他的心态几乎是完全相反的,因为此时正有一个声音在他脑海中回荡,一个无论听多少次都不能习惯、不想习惯的声音:“恭喜您,领悟到‘女配虐我千百遍,我待女配如初恋’的高阶圣母特质,圣母等级自动提升至六级,开启被动技能‘初恋光环’,会给伤害过你的人带来初恋般如沐春风的感觉。”
初恋是什么东西?老是弄这种莫名其妙的没用光环,还要他对着赵昭仪如沐春风……算了,和女人计较什么。赵昭仪只不过是个无知的后宫妇人,造反这种大事本也和她没多大关系。幸而只需要对女子如沐春风,要是他刚才不走运救了哪个男逆贼,搞不好这系统就敢压着他放走白明月了。
啧,这想到就糟心的系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甩脱。
引导者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我也糟心,我的心痛得快要死掉了!要不是你乱来,徐绍庭在秘境里就会跟白明月一见钟情;白明月也不会一回来就宣布恢复男人身份;然后他们俩联手造反,眨眼就能平平安安地登上皇位了……我在这个世界守了好几十年了,你就不能让我顺利测试完了回去休个假吗?”
“你还能回去?”任卿敏锐地听到了这个词:“回去之后就不回来祸害我大齐的江山百姓了吗?”
“谁祸害谁啊,一直是你在祸害我好不好!”引导者悲愤地在他脑海中嘤嘤嘤:“这个世界要是再失败了,我这个测试员的工作就要保不住了!我刚开始工作就遇见这么极品的穿越者和重生者我容易嘛……”
听着引导者的哭声,任卿的心情莫名地就好了许多,在强制性温柔态度上又加了几份真心,对赵昭仪笑道:“娘娘请抓紧了这妖鸟的羽毛,湖边人毒蛇和障气,不是落脚的地方,我们要直接飞到巽方平原上才好和车队汇合。”
赵昭仪满腔恨意竟被他笑得发不出来,不施脂粉的脸上也泛起一层可疑的薄红:“本宫又不懂武道,随你罢。”
任卿心倒是宽,只当她脸上长得是一张白板,自顾自地按着紫吻鹭颈,驱鸟斜飞了下去。远处看到这一幕的人却都没有他这好心情,各自拉着一张沉沉如水的长脸,紧盯着鹭背上这对单看外表甚至有几分登对的男女。
徐绍庭倚在白明月所乘的特制囚车外,隔着窗上铁栅栏问他:“你对赵昭仪倒是放心。师兄还担心你趁乱脱逃,特地派我来盯着你,我倒是想不到,赵昭仪都落到了妖兽嘴里,你竟能忍着不设法救她。”
白明月冷着脸答道:“你是想让我逃走,然后藉着这借口引起混乱,以拒捕逃亡的罪名杀了我吧?可惜,坏了你计划的人正是你那心爱的师兄。若是这车队里只有你这样的人,我就是拼着坠入你的陷井也得去救阿母;可是任卿既然在,我就知道他肯定会救人,不能如你的愿擅动了。”
徐绍庭露出一丝冷笑:“你怎么看谁都像你似的?你固然满脑子都是阴谋诡计,我却不好行此道——我从小在师兄教导下长大,知书达礼,最爱积德行善、救死扶伤。若是我知道你这样狠心不顾亲母,我自然是要亲身上阵替师兄救了赵昭仪的。”
白明月瞟了他一眼,讥讽之色溢于言表:“你有积德行善之心,当初在秘境中怎么背后给了我一刀?前世登基之后又为何把持朝政,把我这个助你登基的最大功臣丢到深宫里,最后还……”最后还安排亲信魏辛在朝中设了埋伏,在自己的葬礼上猝然发难,把他和朝中亲近他的一派大臣都乱刃砍死!
不过,这只是梦中的事,而且是极不吉利的梦,白明月再怎么为梦中之事不甘、不平,也绝口不向人提半句。自从被俘那天被徐绍庭抱出去,他就断断续续地梦到了许多与他相关的事。之前从仙境相遇后他也梦到过所谓的前世,那梦境却只到他与自己成亲,建立卫朝、赐死任卿为止,所以他在封王时向父皇求了这个“卫”字,期望能圆了梦中的遗憾,以卫王之身亲自登上皇位。
而在这一次的梦中,他却看到了江山在手之后,他和徐绍庭如何一步步走向分裂。
他不甘心以女子的身份终老一生,把皇位拱手让给徐氏后人,所以一方面安排选妃,另一方面收拢朝臣、控制后宫,准备等自己有了孩子,就扶持自己的亲子上位。可徐绍庭却偏偏既不肯纳妃妾、也不许他插手朝政,把那些投向他的人贬的贬斥的斥,竟是要忘恩负义,一辈子把他困在后宫了!
他从皇宫逃到外头,受尽了颠沛流离之苦,可不是为了仅仅当个有名无权的皇后的!后宫中连个妃嫔都没有,前朝也没有他能随意调动的兵马、事他如事皇帝的臣子,这样的生活还有什么意思。既然徐绍庭连个垂帘听政、扶持太子登基的希望都不留给他,那么他也不必再顾念什么夫妻之情,留着他压制自己了!
他花了年余时间精心安排,终于一杯鸩酒毒死了徐绍庭,又安排了一名宫女假孕,准备过几个月就弄个婴儿进宫,以皇太后的身份垂帘听政,等地位稳固了再废掉他自己登基。
可惜这一切计划竟都没来得及实现,徐绍庭竟是个比他还要疯狂、还要无情的人,早早就给自己的亲信将领留下诏书,让他们在他驾崩后便杀了他。
倒在离皇座最近的那一步,这感觉当真是痛彻骨髓。哪怕只是场不知是真是假的梦,他的心都像是被人攥住了一样,活生生从睡梦中疼醒。而梦中的遗憾对比上醒来后的失败,更是凄凉得无以复加。
若是早在他还是卫王时做了这个梦,一定不顾一切地杀了徐绍庭,阻止这一切成真。可这次夺嫡失败,已经将他的心磨砺得坚硬了许多,也磨出了从前所有没有耐性,让他能忍耐着不立刻出手杀了此人。
这人比他擅长造反、比他心黑手狠,如今还得了仙府传承,没有必杀的手段不可轻举妄动。反正这段恩怨现在也只有他知道,徐绍庭却是只记得他们两个曾有过夫妻之情的,到时候或许还可以利用这点情份……
白明月咬住苍白的下唇,沉着脸一语不发。徐绍庭目光瞟向空中那只飘飘摇摇的紫吻鹭,淡淡答道:“你那梦也好、前世也罢,都和我没半分关系。你自己要信就信好了,反正我只知道我师兄不在乎那些,他愿意许我一个将来,所以我也不在乎那些。不过如果你这次能活下来,或许我也会给你个机会,让你不用永远做个失败者。”
白明月的心不能自抑地跳动起来。徐绍庭虽然不是什么良人,却是个可靠的反贼,若能得他相助,要东山再起夺回帝位倒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他期许地看向徐绍庭,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问道:“你想帮我?为什么?”
徐绍庭的身子已经彻底背转了过去,向着任卿招手,露出一派纯真的喜色:“因为你和现在这任仙帝在我师兄心里的地位天差地别。他当了皇帝,我师兄总会牵挂着朝廷,若是你……他就会毫不牵挂地跟我破碎虚空,到上界共享长生了。”
“真该让你师兄看看他的好师弟背后是什么样子。”白明月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手指嫩白纤长,细看来却已经是血迹斑斑,再多沾一个人或是一群人的都没什么区别:“可我落到这地步,身上有缚妖锁锁住灵气,哪还能去行刺?要杀白澄,你得先放了我们母子,再给我几样拿得出手的灵器。”
徐绍庭满面笑容地迈步去迎接任卿和赵昭仪,最后传声一句话给他:“谁说我要杀白澄,我只是要他心甘情愿地把天下让给你,让我师兄对他失望而已。”
师兄心里不需要有别人,有他一个就够了。
徐绍庭摸着自己热切跃动的心,努力按捺下扔开赵昭仪的念头,把那个还想往任卿怀里扑的女子交给任家的侍卫看守,自己则掏出手帕替任卿擦拭头上溅的妖兽血:“师兄辛苦了,我知道你担心白明月逃跑,方才一直守在外头看着他。等回到玉京之后,师兄这场功劳一定会受到仙帝重重嘉奖的。”
他的手擦着擦着就擦到了颈上,任卿目光在场中转了一圈,看看没人注意,就把心落到了肚子里,微笑着接受师弟服侍,顺便教导他:“我们平逆是为了维护朝廷正统,人伦大义,不是为了什么奖赏。但愿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以后天下太平,不再有今日之乱,便足慰我平生之愿了。”
我只希望你再也不管什么朝廷正统,什么人伦大义,只看着我一个人,这才是我平生的愿意。徐绍庭握着巾帕的手指慢慢收紧,等回到车上之后便忽然从背后抱住任卿,拉下几重衣领,在他颈后烙下点点宣示所有权的鲜明痕迹。
作者有话要说:徐绍庭和白明月的前世很久以前就定好了,只是一直没写到.其实上章应该先写白明月恢复记忆的事,不过顺着就写主角那对了.
第65章
车队周围的鸟群飞散,天地间重新恢复了平静,他们的车队也到了重新启程的时候。只是从车厢内回望那座湖时,犹能看到白浪涛天,浪花中时不时会闪过一道青光,与这浪花交相映照,景色美不胜收。
离开这座湖之后,一路就没有什么妖物扎堆的地方,路上小城又多,每天都能遇到宿头,后头的路倒是走得平平顺顺。
不用半个月,押解着反贼的车队便迤逦飞进了长安城。身上没有官职的人不奉召不能轻易上玉京,徐绍庭就和任家的侍卫们一起在下头等着,由宗正少卿等官员和几十名羽林军押着比自己数量还多的反贼上了玉京。
任卿身为擒拿匪首的功臣兼证人,是最早一个进了太和殿,向仙帝白澄与众臣报告此事的。反贼们都被看押在偏殿中,所以也不需要什么证人证物,他就把当初自己被绑之后的经历一一详细陈述,只把白明月宽衣解带来诱惑他的事瞒了下来。
反正这也跟谋反没什么关系……他才不会相信白明月谋反当真是为了光明正大地把他纳入宫中。世上造反的理由虽然各种各样,但归根结底都能算到“权力”二字上,为了睡个男人就能逼宫弑母的疯子还没生出来呢。
尽管他没说出那段经历来,但之前送到御前的信里面,已经极其详尽地描述了卫王宫人的口供:卫王被擒时,是被任卿从成亲的偏殿里抱出来的,腿上的衣裳血迹斑斑,脸色苍白地偎在他怀里,连挣扎的力量都没有。
当然,正式战报里写明了任卿当时为了脱困自断手臂,血迹都是断腕里流出来的。可是对着美貌痴情的卫王还能舍得下手擒拿,甚至为了阻止自己情动而狠心断臂,这人的心必须得是铁铸的。有几家本来都挑好了嫡女准备跟任家联姻的大臣们见此,也就熄了嫁女的心——万一他们家也出个什么事,凭任卿这副狠心,怕是不会下手拉拔岳家一把,反而要把自家女儿送到大理寺吧。
众臣私下想什么,白澄并不晓得,他只是端端正正地坐在龙椅上,一字字听得认真。等任卿说完了,他便垂眸盯着鲜红的地毯,光滑的额头上已多了几条与年龄的愁纹,眼中泛着水光,低声道:“卫王弑母逼宫,罪在不赦,依律当……”
这个“斩”字在他舌尖溜了几圈,硬是说不出来。白澄到现在还不明白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也不敢相信一向最得他信任和喜爱的兄长杀了他的母亲,还要杀了他夺位。
他当日坐在乾清宫那片血海里时还想着,要是早知道白明月也想要这个皇位,他其实可以拱手把皇位让给他,只要跟母亲到封地平平安安过一生就够了。反正他对武学全无天份,到现在还没突破炼骨期,说不定这辈子都不能晋阶武士,只能当个普通人。若能用这个宝座换来父母的性命,他又有什么可舍不得呢?
可惜世上没有“早知道”,所以他的父亲、母亲都已不在了,连卫王这个仅有的血脉之亲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