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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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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长的甬道走到尽头,白明月还没完全从刚刚那个梦中回过来。他十分清楚那个梦都是假的——他梦里的世界竟没有武人存在,徐绍庭也不是任卿的师弟兼跟班,只是个益城小世家的子弟,身边带着几千个不会武的手下,性情也和现在这个完全不一样。

梦里的徐绍庭年纪长大几岁,人也更通透懂事,是个值得扶持的对象。而且他身后没有大宗师支持,没有任何武学势力,连他自己那个落魄公主的身份对那些人来说也是天人一般的存在。

不错,是落魄。他自己在那个梦里也没有武功,更不像现在这样得圣宠,面对羊氏的势力毫无反抗余地。他杀了任卿之后就不知所措地逃出了京城,落魄到连一个出身小世家、手下才不过千余人的年轻人都当作合作者甚至依靠的对象,凭靠着对方手里那点人马才能站得住脚。

再后来父皇驾崩,他那个没用的弟弟登了基,本就不怎么如臂使指的各地守官更是纷纷顺势割据自立。他与徐绍庭借着这股东风收了徐家和整座益州城,招募军士、扩张地盘,一步步在各地太守和反贼中打出了名头,终于不用再过藏头露尾的日子。

可在他们展露头角之后,朝庭大军却是最先盯上了他们,带兵来攻打他们的正是他之前捅死过一次,却不知怎么又活转了过来的任卿。

那一刻,他是真心恐惧的。无论是梦里的邑城公主还是梦外的他,都无法面对任卿。梦里的人担心的是自己的秘密外泄,梦外的人恐惧的则是这个人不会像之前那样关爱、保护他,还会和他的敌人们走到一条道儿上。

可是最终的结果大出他——或者说他们——意料,任卿对他的感情竟如此之深,再度见面时不仅闭口不提当初的那一刀,似乎还对他余情未了似的,只把剑锋对准了徐绍庭,指称他诱拐公主……这份情谊之深足以感动苍天,梦里的他怎么会毫不动心,还跟徐绍庭那个眼也不眨就背后捅人一刀的小贼在一起的?

清醒之后再回想起那梦境来只觉着荒谬得可笑,可是梦里他却真的深深体会到那种走投无路的感觉,也真心舍不得放弃和徐绍庭一起经营起来的那份基业,直到现在还无法完全把自己从那情境中抽离出来。

这是仙人手段,在考验他的心境么?还是预示着将来他要做出这样的选择?无论如何,他也看不出自己有杀了任卿投靠徐绍庭的可能性,哪怕是在梦里那种情况下,任卿也是更好的选择——他要是不那么性急地在成亲前就将自己的打算合盘托出,而是等成亲之后水到渠成,把任家绑上自己的战车,哪至于落到那种地步!

哪怕是任卿真的要将此事告诉父皇,他一个武道天才,又得了仙人传承,难不成就会因为男扮女装得什么罪?梦里的世界太过怪异不好评说,可是现在的他却是并不怕这个身份曝光的,更不会因此杀了如此深爱自己的人……

白明月深吸了口气,反复想着梦中的场景,再对比着现实中冷冷淡淡却又确实值得依靠的未婚夫,不自觉地开始修改自己将来的行事计划。直到有了腹案,他才将精完全集中到仙人设下的这个测试上来,伸手推开大门,迎接最后一项考验。

巨大的战场在他面前展开,一群披坚执锐的将士跪在他面前,口称“陛下”,请他带领他们打倒那些敢来侵犯仙朝的敌人。这情景与刚刚光怪陆离的梦境又似结合到了一起,白明月心中刚刚压下的痛苦、屈辱、激愤等情绪顿时有了发泄的出口,从腰间抽出长剑举向天空,用力在空中划下。

剑身上有一道尊贵又明亮的紫气随着他的动作升起,冲入云霄之中。而对面战场兵众之间,也同时升起了一道煌煌金光,化作一条头角峥嵘的五爪巨龙,呼啸着直上青天。

这场战争打了不知多少时日,将他的戾气和傲气都激了起来,也将他的剑法和心志都磨练得越发精纯,战场上临阵突破了一个小境界,于今已是武士中境的修为。沙场上尸横遍野,对面那条威仪赫赫的金龙也在他面前俯首,主动没入浮在他头顶的那条紫气中。

眨眼之间,紫气上便显出龙鳞,龙鳞上也隐现紫光,两道粗壮的龙气相互纠缠融合,盘旋在白明月头上,化作一条明亮威严的紫色巨龙,鳞、角、须、爪无不活灵活现,宛若真正的兽。

那条巨龙在空中摇头摆尾,强大的气势震压得战场上这片天地都摇摇欲坠,然后化作一道紫烟,迅速投入白明月头顶百会穴中。

仙人的声音蓦然在他耳边响起,蕴含着恢弘浩大的威压,将他刚刚因为吞噬了龙气而生起的傲慢之心打成粉碎:“你既然选中‘势’这一门,也就是凡俗中人,到底不得超脱。我将这座小世界生成的武运与一篇从前收集的战阵残篇送与你,以后你好自为之,从此不必再踏足这座仙境了。”

白明月手握着长剑,虽然有些失意,但还不至于为自己的选择后悔。他本来也不信什么长生久视,来到秘境之前更没想到会得到仙人垂青,能得到眼下这份造化就足够满意了。

他将长剑归鞘,冲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深鞠一躬,再起身时就已经站在了一条官道上——正是进入秘境之前那条路。只不过当初站在这儿时,抬眼就能看到秘境入口处露出来的玉石大道和两旁的瑶草琼花;而此时再往前看,就只有一片无尽荒漠和几个绕着大道巡视的普通士兵。

他已经出来了,任卿呢?徐绍庭呢?白明月抬手捻了捻那粒混入鲜血炼成的珊瑚耳坠,惊喜地发现血脉联系重现,任卿既没出意外也没被关起来,反而比他更早地离开秘境,现在就在离他不足五里的地方。

他安心地笑了笑,取出一件雪白披风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半张月下梨花般清艳动人的脸庞,迎向那几个巡视的士兵,取出一面羽林卫令牌一晃,命他们带自己去这片秘境外新设的都护府寻人。

大都护苏厥之前接过鸾驾,见着他就激动得放声恸哭:“真是老天开了眼,让公主平安回到臣眼前来。臣与孙卫尉日夜思念公主,恨不得以身相代,如今能见到公主平安归来,是苍天垂怜老臣,垂怜我仙朝啊!”

苏厥五体投地地伏在席上,眼泪滚滚落在席子上,倒不是有多敬爱这位公主,而是白明月万一有个好歹,他这个都护就做到头了,连性命都未必能保全。他狠狠哭了几声,把要丢官发配北州的惊恐发泄出去,立刻换了副脸色,抬起头来讨好地笑道:“臣这就安排汤沐和饮食,再把这好消息告知孙卫尉一行,请公主安心休息就是。”

白明月抬了抬手,沾着干硬血痂的修长手指就拦在了苏厥面前:“且慢。我之所以不先去找羽林卫而是来见大都护,是有见事想叫你替我办了。这件事必须要办得好,还要掩住风声,万一让旁人知道了——”他干燥的嘴唇微启,唇边一道裂痕便翻出鲜红的血珠,配着珠玉般的皓齿和眼中璀灿光芒,有种诡异至极的美感:“罪名也不比我在你这里出了意外的小,你明白吗?”

苏厥平生也杀过无数妖兽和武人,可是看到这笑容,这颗心就从里凉到外,像是被蛇盯上的青蛙一般,整个身子和魂魄都被冻住了,只好连连点头:“公主只管吩咐,臣必定办得漂漂亮亮,不会让任何人知道此事。”

“好。我要你做的也不是什么为难的事,只是替我找个人,一个修为与我差不多,可能略低一点儿的少年。”他起身从苏厥案上拿了纸笔,几笔便勾勒出一副栩栩如生的画像:“我要你给我找到这个人,今天找不到就守在秘境外头慢慢找,就算把方圆几百里翻遍了,也得把这个小贼找到,然后……”

他色阴晴不定,一时想着进入“势”门时受了徐绍庭那一击,一时又想到梦里和他相互扶持,共图大业的青年,身上的杀气凝而不发,倚在案前,玉指轻轻点着红木桌面,须臾之间就把桌上按出了几个浅坑。苏厥不敢太劳这位尊费心,主动请缨:“等臣捉到那小贼,就将他关进地牢,秘密传讯公主,请公主到时候慢慢发落可好?”

白明月手上流出的真气顿时收敛,闭着眼懒懒地答道:“罢了。我先去沐浴更衣,这地方的侍女粗陋无知,不必安排他们侍浴。着人叫随羽林卫同来的太学生任卿过来等我,沐浴之后我就要见他。”

就当是奖励他在自己梦里的痴心,给他一点甜头……啧,他不可能像梦里那样蠢,把任卿推到徐绍庭身边的。

他愉快地洗了个澡,换上一套轻薄艳丽的绯红宫装,衬得人面比花色更艳,穿着木屐踢踏踢踏地走到了花厅。他已经是武士中阶修为,走起路来步履虽有些急切,裙脚却纹丝不动。直到进入厅堂之后,任卿起身给他见礼,白明月才故意提了提裙摆,微露出那双柔美光滑的霜足,粉嫩的脚趾还诱惑地挑了挑。

结果……就没有结果了。

任卿如同没看见一般,行过礼就起身禀报:“这座秘境已然关闭,我等在周围寻找数日也没能再找到开口,想来是有些不稳定,不适合再进入。我知道公主在秘境中受了惊吓,可秘境关闭的事已报到了玉京,陛下与昭仪心里必定更加惦念公主,苏都护虽然已传讯回京报了平安,到底不如公主亲身回宫更令圣人安心。不知鸾驾何日启程还京?”

白明月既讨厌他这么冷淡,又实在吃他这副正人君子的做派,看他这样子就心痒痒地想撩拨几下。于是故意往前走了几步,伸手按在他肩上,略略施力拿得他不能后退,附到他耳边笑道:“卿卿替我拿主意便是了。”

他嘴角含笑,一双眼却冷静地盯着任卿的每一丝细微反应,只想要知道——徐绍庭当面叫过任卿“卿卿”没有?

可他从那张脸上没看到任何类似羞涩或是愧疚的感情,也不像之前那样用冷漠外表掩饰不知所措的慌乱,只是从眼底透出一点不易察觉的苍凉和疲倦,再没有其他反应。就好像在他面前的不是打扮得娇美绝伦的公主,不是他不计生死都要追回的心上人,而是一块生了锈的木头似的。

难不成他真的能共享那个梦境,看到自己杀他了?白明月虽然在第一刻就否定了这个离的念头,可还是无法控制心底的隐忧,原本柔软灵活的身体僵硬起来,连精心装扮的外表都因为患得患失的心态失了韵致。

任卿这副失魂似的情到底是怎么回事?若不是看见了他的梦,难不成是因为徐绍庭……他以为徐绍庭死了?

第44章

十年精心教导,抵不过这两个人气运交缠,命中注定要相遇相知相亲相爱。白明月越是做出一副对他用情极深的样子,任卿就越是觉着他心怀不轨,不知又要怎么琢磨利用自己——上辈子能捅自己一刀逃婚的人,怎么可能忽然就真心看上他,亲密到这样仪容不整地就要见他了?

叫卿已经够亲近了,“卿卿”二字简直不能忍!

他拉开白明月的手倒退几步,拱手阻止了他再上来:“既然公主愿意立刻回京,我这就请孙卫尉安排行程。如今天气已经转凉了,公主湿着头发易惹风邪,还是早些回内室休息的好。若无别的事,我先告退了。”

话说出口,他也不等公主答话,转身就直接出了厅堂。

白明月心怀鬼胎,也不敢狠留他,自己坐在堂上回忆了一下两人的对话,觉着自己没露出不该露的口风,任卿也不像是知道了什么的样子,甚至临走时还叮嘱他注意身份,分明还是对他好的。只不过世家大族的嫡长子,又有个大宗师的师父,从小无数人围着捧着,没受过挫折,所以这次在秘境里受了挫,又丢了心爱的师弟,也难免心情不好。

他想通了这一点,脸上又带了笑模样,特地回到内室,打散长发等着晾干,有一搭无一搭地考虑着如何解决自己的身份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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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只在都护府呆了两天就启程回,消息传回去的速度则更快,从都护府发出传讯灵符,等到他们出发半天之后就传到了宫里。庄帝捧着书信,激动得眉眼飞扬,连连拍着桌案:“苍天怜见,朕的女儿总算是平安回来了!明月孤身涉险,这一路上不知受了多少惊吓,等回来时朕可得挑些好的赏赐,给她压压惊。”

送信进来的内侍秦安笑道:“有什么赏赐比得过一个贴心懂事的驸马呢?奴婢看任家小郎对大娘子一片痴心,当初那些羽林卫都出了秘境,不就只他一个人留在里面陪着娘子?后来虽说出来了,也一直守在凉州那样偏僻的地方,换了旁的世家子弟可没有这个心。”

他平常虽然谁家好处都肯收,谁家的事都能办,但揣测上意才是本行,见仙帝高看这位女儿一眼,也就愿意顺情说好话,敲敲边鼓,让白明月和任家联系得更紧密一些。至于九年多前说定的什么进了武师之后再赐婚,不过是仙帝怕未来女婿“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罢了。

现在既然人人都看得出任卿修为武道都没落下,散漫花钱、邀买人心的本事也不差,那么婚事早一天晚一天又有什么不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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