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微对这份工作简直满意极了。上午备货,下午出门,毛驴代步,到点回家。东城各坊固定日子轮流串,比方逢二在长平坊,逢三在长宁坊,以此类推。逢一逢五休息,天气不好歇工。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各坊每隔十来天去一次,每次必有新鲜巧之物。走熟了之后,许多人即使不买,到了宋家郎进坊的日子,也必定候在门前,等待围观,争先恐后,一睹为快。
有时会有某家托宋微从西市捎带某物,行脚费另算。有时某大户老太太把宋微请进偏厅看货,看高兴了一架子东西都留下。也有时宋微自己跟人玩得忘了时辰,匆匆把预订的几家送到,剩下满架子货物,打道回府。
这么着下来,大钱是挣不上,养活自己却尽可以了。
、第五章:敢信人间有艳遇,未防床笫破女干情
暑往寒来,冬天到了。
宋微怕冷,但凡打霜起雾刮风下雨落雪上冻,他就不愿开工。然而闷在家里也十分无趣,要知道,在宋小郎改邪归正弃暗投明感召下,王大裴七侯小夏一帮子狐朋狗友,成家的成家,学艺的学艺,这一年里陆续都走上了正途。年根底下,事务正紧,谁也没空搭理他。他一个货郎不愿出门,那些闲居家中的,更加不愿出门。偏赶上快要过年,谁不想买点巧新样玩意儿?结果宋微的生意比平时好不少,经常推都推不掉。
十天前,长宁坊独孤府定了一批熏香及干酪,本该今日送去。早晨下着雪,宋微便犯了懒,窝在床上,一个人装两个,自己跟自己打双陆玩儿。谁知午后不但雪停了,还出了太阳。想想前些时候看中的那套首饰,预备买下来送给娘亲当新年礼,还短着几百文钱。宋微跳下床,穿上皮袄,戴好帽子,双手揣在羊皮袖筒里,踩着积雪,摇摇摆摆去李旷那里牵驴。
婢女报宋家货郎上门的时候,崔贞正坐在后花园亭子里赏雪。亭子地势略高,三面围上厚厚的风幛,正面空出来,对着坡下梅林,以便赏雪观梅。桌上温着酒,地下放了火盆。崔贞手拿一把精巧的碳钳,无聊地拨弄那银壶底下小铜炉里的木炭。
银铃般的笑声从后方传来,似是一群小丫头在玩闹。
崔贞皱眉:“碧钗,去看看。”
唤作碧钗的婢女笑道:“定是宋家郎和她们说笑呢,不知道这回又带来些什么有趣玩意儿。”色间颇为往。
崔贞被那笑闹声搅得有些烦躁,却又不好发作。听得一会儿,心下好,便站起身,伸手去拨后方的帷幛。碧钗赶紧过来替她撑开些,方便观望。
货郎从后门进出,后门恰好在后花园边上。隔了假山树枝望过去,门前景象一清二楚,却不用担心被人发现。
崔贞看见几个丫头奴仆围着个年轻男子,正从驴背架子上往下卸货物。东西没多少,人围了一堆。年轻男子不知说了句什么,丫头们又是一阵前仰后合,嘻嘻哈哈。这时他侧头把袋子递给一个奴仆,恰将脸扭过来冲着亭子这面,修眉俊目,明朗如画,脸上欢快的笑容便似春风吹拂、春水荡漾,叫人不由自主也跟着欢快起来。
崔贞看得愣,那男子却转过身去了。他穿了件橘色的绣花皮袄,明显不是中土风格,长度刚及膝盖,翻领小袖,窄腰高衩。这明艳的颜色和款式,别说男人,一般夏族女人平日都未必敢穿。然而穿在他身上,反衬得皮肤白皙清透,身材修长挺拔。光瞧个背影,便好似雪地里着了一把火,看得人眼里心里俱是一团暖意。
其实宋微这身装束,搁在西市蕃坊,压根不算什么。穿得比他花哨的男人有的是,只不过多数没他长得标致罢了。到了东城,夏族平民普遍衣着端庄素净,这么一比较,自然显得出格。他为了凸显自身特色,一贯也往出格了穿,一身胡风,招摇过市,拿自己当活广告。
碧钗见崔贞目不转睛盯着宋微看,便道:“夫人如有意,不妨招这宋家货郎来说说话。”
崔贞挑起嘴角:“难得看见一个把回纥装穿出样子来的。”
碧钗岂能不懂主子心意,笑道:“前次焦叔去西市采买,得知这宋家郎确是蕃坊人氏,年方十九,尚未婚配。家中只有一个母亲,乃是波斯酒肆沽酒的胡姬。”
崔贞示意她放下风幛,重回亭子里坐下,又倒了一杯酒喝。不一会儿,听得后门处声响渐歇,才蹙额支颐,懒懒道:“这大雪天,难为他特地走一趟。叫过来喝杯热酒,给几个赏钱。免得人道咱们公侯之家,不懂得体恤下情。”
碧钗应了,心头暗笑,赶忙叫亭子外头候着的奴仆,请宋家郎留步。
宋微收好货款,上了毛驴,又被独孤府的仆人叫住。笑问:“不知尊府还有什么吩咐?”
“家主人道是宋家郎辛苦,为表谢意,特置薄酒一杯,还请不要嫌弃。”大户人家即使奴仆之辈,亦十分有教养。
宋微略感诧异,却也没多想。从这半年的交易看,独孤府似乎没有男主人,采买的尽是女人及下人食用之物。“独孤”在咸锡朝是个大姓,源起北方鲜卑。高祖开国,麾下三族十六部,排在第一位的就是独孤氏。族中彪炳史册、位列公卿者,不在少数,故而从来不曾被当作外族对待。
照宋微的猜测,这府里住的,应该是位孀居的贵族寡妇。
时间还不晚,生意也打算长做,拜会一下这位独孤夫人,似乎没有什么不妥。
宋微整整衣装,跟着引路的婢女往后花园走。婢女与他相熟,回头笑道:“别担心,夫人很好说话的。”
来到亭子前,婢女行个礼:“夫人,宋家郎到了。”让到傍边。宋微摘下帽子,以回纥礼节深鞠一躬:“宋微拜见夫人。夫人安好。”言毕抬头,手举着帽子停在半空,一时忘了戴回去。
他实在没想到,这位孀居的独孤夫人,竟是如此美艳的一位年轻少妇。在他预想中,独孤夫人至少是中年以上年纪,却不料比自己母亲还要年轻不少。
宋微不是没见过美女的人。问题在于,在他最经不起女人诱惑的时候,见到了一个合乎理想的女人。
他这一世刚感受到女人的魅力,就在女人身上栽了大跟头。接下来忙着养伤、打官司、找工作、干工作,被女人伤害的阴影渐渐消散,却还没来得及真正确认及体会对女人的感觉。可以说,这一刻崔贞的出现,好比恰口渴时有人端来茶水,恰肚饿时有人呈上饭菜,就算强忍着不吃,那口水却是止不住要往下淌的。
崔贞很满意宋微的表情和反应,更满意他的模样和气质。这么近距离细看,不由得想起暖阁里那株产自南海的金橘树,鲜艳、芬芳、精致、茂盛,卓尔不群却又亟需呵护。
她柔柔地笑着,抚了一下鬓发,才温声道:“宋家郎无须多礼,请坐。”
宋微定了定,双手捧着帽子戴回去:“多谢夫人赐坐。”当真在下首坐了。
这边崔贞亲自洗杯斟酒,端到宋微面前,声音越发低柔:“天寒雪重,一杯浊酒,与郎君祛寒。”却不放下杯子,只把眼斜斜瞟着,专等他伸手来接。
这是个太过专业的勾搭调情路数。
宋微心头狂跳,手指微微发抖,慢慢伸过去,覆上女人的手背,对方果然没有挣脱,垂眸敛目,倒似陡然间羞怯了。
宋微心里愈加笃定。僵持片刻,手指不抖了,指尖滑过,把酒杯扣在掌心,缓缓靠近唇边,尝了一口。
从会走路开始,他就在酒窖里转,一口下去,便知好歹。
“亳州九酝香,多谢夫人美酒。”
崔贞浅笑抬头:“宋郎好见识。”
宋微顿时觉得整个人都变轻了,恍若要飞起来一般。想起那句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果然醉意上头,忍不住要卖弄:“九酝香美则美矣,可惜颜色略微浑浊,衬不起夫人绝色。”
“哦?依宋郎之见,什么酒……才衬得起奴家的颜色?”
“高昌翡翠浆,龟兹琥珀浓。色正香醇,人间极品,宋微当为夫人求之。”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你一杯我一杯,眉目传情,渐入佳境。崔贞表面富贵端庄,正经底下透着十足放浪;宋微一身风流不羁,放浪里头偏存着几分正经,勾搭得顺理成章,彼此默契。不觉天色昏暗,崔贞顺便就留宋家郎吃晚饭。
宋微很是挣扎了一下,才道:“恐怕家中母亲惦记,今日只能有负夫人厚意了。”说罢起身告辞。
崔贞满以为此事十拿九稳,不料到口的熟鸭子还能展翅飞走。刚拧起眉毛,转念一想,如此难得的人物,自该图个长远。遂说几句温柔情话,依依不舍相送,又在打赏的钱袋子里塞了个香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