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仪却笑得颇为没心没肺:“怀舟不愧是太子近臣,消息如此灵通。”
瞧着崔容眉毛一拧就要发怒,他又连忙正色道:“也不是故意瞒着你,只是我心中纠结,不知该如何说起。”
这话别有含义,崔容便问:“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处?那日在酒馆……”
他提起酒馆的事,张仪面上便浮现一丝苦笑,半晌才道:“这翰林院编修我做的不快活,你知道的,我一直梦想着能踏遍天涯,不做这翰林院编修,正好有机会试试看。”
张仪这话倒不假。
翰林院虽是极为清贵之处,到底也算是官场,翰林院编修还是天下读书人都盯着的职位,那自然免不了尔虞我诈、勾心斗角。
身处其中,就是吟诗作赋、喝酒聊天都不同于在学馆时的肆意快活,几乎要处处小心。
张仪性子粗枝大叶,弄不来这一套相互利用、相互制衡的手段,说话又容易得罪人,若不是他爹护着,早不知道死了多少次。
久而久之,张仪自己也觉得十分没意思。
若是在从前,他尚有一丝安慰支撑着,但那番话之后,饶是张仪脸皮再厚,也不愿自欺欺人了。
崔容闻言有些黯然。
张仪的话虽然有几分道理,但他觉得与追逐理想相比,张仪此时的远走更像一种逃避。
崔容想起在酒馆时张仪提到过一个人,辞官远走会是因为那人吗?
他想问个究竟,张了张口又不知该如何提起,只好作罢。只是张仪到底爱上什么人,以至于把自己弄到这般田地?
“你这是什么表情?”张仪摆出一副哭笑不得的模样:“我是准备去过快活逍遥的日子,又不是去受苦受难。等我游遍名山大川,看遍不曾见识过的美景,那时候就该轮到你羡慕我了!”
张仪这般洒脱,崔容也只好跟着笑了起来。
他深知张仪看似随和,实际上性子拗得很,于是没有白费力气地劝他,只问道:“辞官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一说起这个话题,张仪兴致高涨地把崔容拉到书桌边,展开一张地图指点江山。
见他如此,崔容暗叹一声,盘算着应该办一场送别宴。
****
张仪辞官的事在翰林院里弄得议论纷纷。
毕竟翰林院是无数人挤破头也进不去的好地方,是天下读书人眼中的圣地,他这样如弃敝履、说辞就辞的做派,难免会遭不少人嫉恨,于是说什么难听话的都有。
张尚书更是气得放出话来,若张仪敢离开长安,此后自己就不认他这个儿子了。
事情闹到这样不可收拾的地步,崔容才真正佩服起张仪心胸之宽广。
同僚的冷言冷语,他仿佛没听到一般;亲爹的怒火,他竟然也不为所动,整日色泰然地为即将到来的远行做准备。
这么多年过去,张仪已经不是数年前那个因为父亲的命令,就委屈地留在翰林院的少年了。
送别宴依旧在曲江池畔举行,相熟的好友或者同僚都有出席,连毫不相关的孟晗之都非要来凑个热闹,崔容却没有看见李玉堂的身影。
“怎么不见玉堂兄?”崔容问张仪:“难道是翰林院有差事实在走不开?”
张仪闻言也不答话,有些苦涩地笑了笑。
崔容忽然明白了——难道那个人,竟然是李玉堂?!
“你、你们……?”崔容瞠目结舌,想说什么,又顾及不远处有人,不好说出口。
张仪色黯然地摇了摇头:“是我罢了。他……他清醒得很。”
说罢,也不知是为了安慰崔容还是为了安慰他自己,张仪又故作轻松地笑:“你可别误会了,我辞官可不是因为他。”
崔容点点头,心中却泛起一丝怅然。再看眼前这场欢宴,万般滋味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物是人非,大抵就是如此吧。这世间到底有什么是永恒不朽的?
****
张仪静悄悄离京,那日只有崔容前来相送,而杨进在他身侧作陪。
两人并肩而立的场面张仪不知看过多少回,他虽万事不上心,毕竟不傻,多多少少也猜到一些缘由。
“能劳动太子殿下相送,我是沾了怀舟的光了。”张仪向杨进行礼,很是洒脱地哈哈一笑。
杨进回礼:“我等着卿书成归来!”
这话又牵起一些旧事。
张仪想起与李玉堂初识那日,后者曾认真说过“张兄若将所见所闻系数记录,定能千载流芳”。
现在他就要去实现这句话,而说这话的人却……
“借殿下吉言!”张仪抱拳,微微勾起嘴角,将心底涌起的情绪死死压住,带着笑意挥动马鞭。
马蹄声中,他渐行渐远,一曲长歌远远传来。崔容仔细去听那词,竟是“天广地阔,我辈岂可偏安一隅”。
崔容热泪滚滚而下,杨进紧紧握着他的手,低声在他耳边说:“张卿心志高远,此去定有所成,你不要太挂心。”
他心中万般思绪,竟无法与杨进一一诉说,最后也只能点点头。
两人伫立良久,直到再也看不见陌上尘烟。身后,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崔容转身,却看见一个意料之外而又情理之中的身影,顿时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