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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乌拉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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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布占泰派遣部将英巴海乘船至对岸建州军营,请求和解。龙腾小说网 Ltxsfb.com努尔哈赤未予理睬,竟将英巴海轰了出来。之后连续三日,乌拉派了三次使者求和,均被拒。

第四日,布占泰出现在我房门口,身后跟了一队穿着全副铠甲的侍卫。满屋子的丫鬟被吓得噤若寒蝉,我平静地将怀里逗弄玩耍的一只小猫赶了下去,掸了掸长袍光滑而又冰冷的绸缎面料,仰头对布占泰一笑,“这便要去了么?好!”顿了顿,忽又想起一事,忍不住讥诮地问道,“爷希望东哥如何妆容呢?是惨不忍睹,还是凄楚可怜?”

布占泰绷紧了面皮,一声不吭。

我哈哈大笑,笑声里鼻子微微一酸,我刻意忽视这份悲痛,大咧咧地朗声说:“那好……就这么着,咱们走吧!”

布占泰转身疾走,脚步快得出奇。他带来的那队侍卫里有个叫拉布泰的人跨了出来,躬身向我打千:“格格……得罪了!”说罢,右手轻轻一挥,身后有人拿了条拇指粗的绳索出来,利落地将我双手反绑于身后。

我疼得咧嘴吸气。拉布泰斥道:“笨蛋,动作轻点!”那人吓得手一哆嗦,反将绳结抽得愈发紧了。

跟着他们一路绕出城,然后乘了一叶扁舟,船身不大,总共能装个七八个人的样子,除了我和艄公以外,布占泰只带了喀尔玛、拉布泰等六名亲随。

哗哗的水流声自船侧湍急而过,我忽然冒出个傻念头,如果就此一头栽下河去,不知道那滋味又是如何?应该不会太难受吧……

倾了倾身子,我望着浑浊的河水痴痴发怔。

“爷,快到了!”拉布泰小声提醒。

“嗯。”布占泰点头。然后拉布泰稍一示意,立即有两名侍卫一左一右地拉起了我,将两柄明晃晃的钢刀架在我的脖子上。

“小心些,可别当真伤了她……”布占泰有些犹豫,但眼神始终躲躲闪闪地不敢正视我。

“奴才们自有分寸,爷放心!”

“什么人——”冷不防河对岸传来一声厉喝,十多名小兵手持长枪,沿着河堤奔走。

拉布泰急忙朗声说道:“海西乌拉部首领贝勒求见建州淑勒贝勒!”

这句话刚说完,那头已有人朗声大笑:“是布占泰那老小子来了?我来瞧瞧可真……”这声音耳熟得让人热泪盈眶,我扭头看去,只见一名身穿黑色甲胄的大将骑马奔至岸边,虽然隔得远了些,却仍可从体型上清楚地辨认出来。

“扈尔汉!”我脱口高呼。

滔滔江水未能完全掩盖住我的声音,岸边的扈尔汉顿住了马步,错愕地嚷道:“是……东哥格格?是东哥格格么?当真是你——他娘的!布占泰,你小子想做什么?捆个娘们当人质,你算哪门子的英雄好汉?”

布占泰脸色铁青,面部肌肉微微抽搐着,鼻翼翕张,情绪有点不稳,但终于没有吭声。

得得得……一阵马蹄声骤响,哗啦一声,水花四溅下竟有一匹乌骓宝马负着主人,连人带马一块儿跃下河来。湍急的河流中,水深至马腹……

眸瞳渐渐湿润、模糊,眼前的人影在不断晃动,一股锥心刺骨的痛楚刹那间渗入我的五脏六腑,痛得我快无法呼吸。心底掩埋至深的伤疤犹如重新被活生生地揭开,咝咝地抽搐疼痛。

“东哥……”马背上的人影渐渐恢复清晰,隔了七八米远,那声叹息似的呼唤里饱含了太浓的情感,传到我耳里,竟让我抑制不住的剧烈颤抖起来。

“皇太极!”布占泰冷冷的话语在我耳边炸响。他这一声喊,也终于将我给震醒。

“布占泰!”皇太极脸色微白,乌黑冰冷的眼眸与他微白的脸色形成鲜明的对比,黑白分明间,那抹极具气势的慑人煞气静静地在他身上弥散开来。

这一刻的皇太极,冰冷得叫人心里发憷!

“布占泰——”一片混乱的马蹄声在对岸响起,正黄旗的旗幡迎风飞扬,努尔哈赤一马当先立在岸边,握着马鞭的手笔直有力地指了过来,“布占泰,先时擒你在阵上,我赦你不杀,宽释出来,厚养款待,扶为乌拉领主,又以我爱新觉罗氏三女配你为妻。今日你欺骗蔑视我建州,七次违背盟誓,掠夺我属部虎尔哈……”一连串的指责如重锤般砸来,布占泰只是面不改色,昂然挺直地站在船头。

努尔哈赤语音一转,虽然距离遥远,我却似能感觉到他火热的目光在我脸上滚了一圈,而后继续大声怒斥:“而今……你竟意欲强娶我所聘之叶赫女子,且以苍头箭辱射我侄女。俗语有云‘宁削其骨,莫毁其名’,你已辱我至此境地,我如何还能容你猖狂无礼?就算他日大明天子怪罪,我今日也必定要一雪你予我的奇耻大辱!”

我将目光缓缓从努尔哈赤身上移开,略为往边上偏过,身子猛地一颤,下颌凉飕飕地触到了冰冷的刀面。

代善!二阿哥……古英巴图鲁……他,竟也来了!

心里一阵恍惚,再回神看时,发现皇太极犹如一尊雕像般一动不动地挺立在河里。此时已是九月末,河水虽未结冰,却也刺骨寒冷。那乌骓马连打了两个响鼻,哧哧喷着热气。

我心疼不已,千言万语凝在喉间,千回百转却终是无法吐出一个字。他纹丝不动,薄薄的双唇坚毅地紧抿成一线,脸色愈发转白,他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瞅着我。

不过仅仅几米远的间隔,我与他之间似乎伸手便能够到,却又仿佛隔得甚为遥远……

不知道布占泰和努尔哈赤隔河相对,到底在交谈什么,在这一刻我能感应到的,只有他……只有一个他!

“老八!回来!”努尔哈赤的一声催促唤醒了我。

皇太极拧紧了眉头,脸上闪过一丝痛楚复杂的神情。过了好一会儿,他猛地一勒缰绳,强硬地将马首拧拉回转,乌骓马在滚滚河流中?了回去。望着他孤寂如山的背影,我心里抽搐,眼泪无声地落下。

“布占泰!你记住了!我只给你两个月的时间!”努尔哈赤骑马立在岸边,周围的建州将士开始向后退去,“两个月后,你若不能兑现诺言,我照样会率兵打来——别以为我当真攻破不了你的乌拉城!你莫忘了,这乌拉河迟早是要结冰的!”

沿河的大队人马开始往后撤,我眼瞅着逐渐消失的那个身影,终于化做了视野里的一个小黑点。我心里好比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各种滋味搅在一起,说不出的憋屈难受。

“真想不到……”喀尔玛大大地松了口气,感慨道,“果然不愧是第一美女,就连努尔哈赤那般骄傲无惧的人物,居然也会为了一个女人放下身段,应允退兵。”

“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布占泰的神情淡淡的,有些冷,又有些萧索,“回去吧。赶着这两个月,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们抓紧筹措呢。”

“格格,为何不同去?”绰启鼐问我话时,我正趴在窗前用力掰着窗下冻结的冰柱玩,两只手冻得通红,而我呼着满口的白雾,却是乐此不疲。

他见我不大理会,便又跨前一步,焦急地说:“我并非是说格格留下不好,只是乌拉城一旦打起仗来,阿玛未必能顾得了你!这里……太危险!”

我嗤声轻笑,他含含糊糊地讲了半天,难不成还以为我对布占泰情深义重,所以才决意留下与之共患难、同生死?

真是笑话!我倒是想走,可是他老子肯么?

两月前的那次短暂会面后,努尔哈赤将大军留驻乌拉五天,在乌拉河边鄂勒珲通呼玛山下做木城屯兵千人。之后建州与乌拉两方首领贝勒在此五天内谈妥和解退兵的条件,布占泰拒不承认鸣镝一事,努尔哈赤表示可以不加追究,但却要乌拉拿出诚意,除了必须开放道路,以供貂皮、人参、东珠等物销往抚顺汉区外,还要布占泰将长子绰启鼐以及十七大臣之子一齐送至建州为质。

被逼无奈下,布占泰只得暂时应允了这一苛刻要求,以作缓兵之需。待建州撤兵,布占泰随即与布尔杭古谈妥,欲将绰启鼐与十七大臣子女一干人等送往叶赫暂避,乌拉境内厉兵秣马,全城内外一副严正备战之态。

在此紧要关头,我与布占泰的婚事自然暂且搁置;而他似乎也因为上次退兵一事,对我感怀愧疚,因而也不再像以前那般借故常到我房里逗留。这倒更加称了我的心意,乐得轻松度日。转眼到了正月十五,天寒地冻,乌拉河水面已然冻结成厚厚的冰层,布占泰感到时机紧迫,不容再等,便决定三日后将子女全部送走。

“大阿哥的好意,东哥心领了!”我莞尔一笑,终于将一根足有两尺多长、手腕粗细的冰柱掰下,心满意足地握在手里,欣喜不已。

看着冰柱因为我手上的体温一点点地融化成水,滴落于覆满窗棂的积雪之中,那种感觉好似在看自己的心在滴泪。我傻呵呵地一笑,心里好不凄恻,痴迷地注视了好久,却突然被一声低呼打断思绪:“快丢开!小心皮肤给冻黏住了!”

我受惊,手里一松,“吧嗒”一声,冰柱子落在窗棂上,被碰成了三四截。冰晶剔透的光泽,在阳光的反射下刺痛了我的眼睛。

我暗自着恼,猛然回头,“你怎么还没走?”绰启鼐露出吃惊的表情看着我,张了张嘴,似乎不太明白我怎么就突然语气变得恶劣起来。我甩了甩湿答答的手,接过小丫鬟递来的手巾抹干净,随后不冷不热地问,“大阿哥还有别的事么?”

这么一个大钉子碰下去,换谁都不定受得了,更何况他还是个养尊处优、做惯人上人的大阿哥。

绰启鼐面色不佳,沉着脸说:“那……格格保重!”

我随口“嗯”了一声,用手巾包着手,继续趴在窗棂上点着脚尖去掰另一根冰柱。隔了一会儿,忽听身后有细微的脚步声急速靠近,我眉头紧蹙,愠道:“你到底还有何事?”倏地回头,恶狠狠地一瞪,却没曾想反被一张困惑诧异的脸孔给吓住了。

“这又是在跟谁发脾气呢?”

“贝勒爷……”我退开行礼,敛眉,“爷来了,怎么也不叫丫鬟通禀一声,这么悄没声息地靠过来,我若是手里握了把刀,冷不丁地被吓了一跳,情急之下兴许就会伤着爷了!”

布占泰的神情有些委顿,一张原本略显富态饱满的脸颊此刻已明显凹陷下去,脸色蜡黄,眼圈灰黑。他瞟了眼我手里的冰柱,冷淡地说:“格格手里拿的可不就是刀子么?”

我一怔,突然他左手一探,已凌厉地抓住我的手腕,右手将我手中的冰柱劈手夺过。他动作快得出奇,等我反应过来,便只听到耳边伺候我的小丫鬟一声惨呼——那支冰柱尖锐地插进了她的腹部。

小丫鬟扑通跪倒在地,捂着肚子抽搐颤抖,她脸色发白,殷红的血不断从伤口涌出来,染红了那双白皙娇嫩的小手,也染红了剔透晶莹的冰柱……

“你……你……”我惊骇得说不出话来,四肢无力,脑袋发晕。

“冰柱看似锋利,其实若不灌注全力,其杀伤力远不及一柄小匕首!”布占泰漠然地看着那丫鬟在地上痛苦地挣扎、呻吟,然后眼睑扬起,似笑非笑地瞧着我。

我全身颤抖,脊梁骨上飕飕发冷。

他这是什么意思?他……他以为我掰弄冰柱,是想寻机自尽?所以他才彻底给我敲个警钟?!

早知布占泰心狠,但是……亲眼目睹和道听途说的区别在于,这种真实感实在太过残忍!人命在他而言,竟可如此轻贱!前有娥恩哲,后有这个……可怜的小丫鬟!

“呵……”我凄然一笑,笑声比哭声更难听。原来……他竟是如此怕我寻死!“你怕什么?布占泰!你是怕我死了,还是怕努尔哈赤打来,没了护身符?”

布占泰嘴角抽动,面色阴鸷冷厉。

“啊……啊……”小丫鬟痛楚难当地惨叫,腹部的伤口重不致死,却折磨得她躺在地上全身抽搐,生不如死。

“不用怕……你不用怕,我不死……我不会死!”我哈哈大笑,笑得眼角迸出泪花,身躯乱颤,“我舍不得死——我要活着等到你死的那一天!”笑声一收,我指着他的鼻尖,厉声尖叫,“我要看你最后是如何的死法!”

绰启鼐一行最终还是没能走成。

两日后,正月十七清晨,建州三万铁骑如同一柄锋利无比的钢刀般,毫无预兆地直插乌拉腹地。乌拉兵力无法挡其精锐,一天之内,连续丢失孙扎泰城、郭多城、鄂膜城三座城池。是夜,建州大军屯兵郭、鄂二城。

正月十八,布占泰统兵三万,出富尔哈城迎战。然而建州铁骑士气如虹,乌拉兵抵抗不住建州大军潮水般的冲击,阵脚顷刻大乱,兵溃如山倒,纷纷弃甲丢戈,四散奔逃。布占泰全军崩溃,散于战场中不知生死。建州兵越过富尔哈城,乘胜进逼乌拉城门。城内乱成一团,鸡飞狗跳,人仰马翻。

我麻木地守着空荡荡的屋子,听着满城凄厉的哭喊,竟突然有种很想放声大笑的冲动。丫鬟下人们跑得一个不剩,此时的我,孤零零的一个……不知是该跟着那些逃难的百姓一起找机会混出城去,还是该静静地留在这里,等着布占泰或者努尔哈赤冲进来……

心在流泪……一如那屋檐上融滴下的冰凌水滴。

天是灰的,心亦是灰的!

雪慢慢飘落,耳畔的哭喊声渐渐弱了下去,我站在院中央,看着满地狼藉,好不凄凉,伸出手,掌心悠悠接住飞舞的雪花。

美……这般洁白无瑕的雪絮,凄美得令人屏息,令人唏嘘。

“东哥!”

我不由得一颤。

是谁?谁在那里喊我?

茫然转身,迷蒙的大雪纷飞中,有个明蓝色的影子冲向我,一把抓起我的手。手心是滚烫的,包容住我毫无温度的手,我全身战栗。

“快跟我走!建州兵就要攻进城,我二弟达穆拉守在城头,可是对方正红旗旗主太厉害,恐怕不消一时三刻,便将面临城破……”

我被他拖到门口,迈出门时脚下被门槛绊了下,额头重重地撞上门框,疼得我眼冒金星。

不是他……不是他……

来的人为何是绰启鼐?为何……不是他?我木然僵硬地抽开手。

绰启鼐错愕地回头,“东哥!再不走……便来不及了!”

“我不走……”低低的三个字吐散在冰冷的风雪中。

绰启鼐没有听见,只是继续着急地说:“建州兵凶残无性,你若被他们抓到……不!不行!我得带你走……”

“我,不走!”我再次重复,用尽全部力气大喊,“我不走——”

绰启鼐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怪物!

“东哥!阿玛……已经不知下落,也许……”

我不想听,转身拔腿飞奔。

我所期盼的人,不是绰启鼐,不是布占泰,不是努尔哈赤……统统不是!我想他……想见他!这种刻骨的思念啃噬着我的内心,让我肝肠寸断,痛彻心扉!

只是……想见他!哪怕是远远地……偷偷看上一眼!

“东哥——”绰启鼐的喊声凄厉地回响在空旷的街道上。

我不听!我不想听!现在,没有人能阻止我的脚步,没有人能阻挡我想去见他的那颗心!

怦!怦!怦!

心跳如雷!

近了!近了!城门近在眼前,雪幕中,那些杀声震天的嘶喊声在我听来已然不再可怕!

轰——

厚重的城门被攻破,红色!如血一般殷红的颜色涌进城门!

我呼吸急促,不停地喘气,胸口被压抑得疼痛难忍!

建州的正红旗杀了进来,刀光剑影中血溅白雪……坚甲利剑,铁骑驰突,厮杀是何等的凄厉壮观!

我呆呆地站在街道中央,忘记了一切,脑子空空的,心里除了不停地喊着同一个名字外,再无任何感觉……

“东哥!”

“东哥——”

无法再辨明自己身处何地,混乱中只是感觉有人扑倒了我,有人接住了摔倒的我……脖子僵硬地扭回头,我吓得大声尖叫。

绰启鼐匍匐在我脚下,背上颤巍巍地插着五六支羽箭,箭没其身,他侧着脸躺在冰冷雪地里,面色青白,眼睑紧闭,血慢慢地从他身下溢出。

“啊——”我惨然尖叫,捧住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东哥!东哥——”喊声焦急慌乱,有人抓着我的肩膀轻轻摇晃,“镇定些!没事——没事的……有我!我在……东哥……”随着低柔的叹息,我被拥进一具温暖有力的胸膛。

神志渐渐回复清醒,我猛地推开那具胸膛,惊愕地对上那双埋藏于记忆深处许久的温润眸瞳。

代……善!

我张着嘴,想喊他的名字,可是……嗓子堵着,胸腔里像是被塞进了厚厚的棉絮,憋得我眼睛酸痛,却没有半分泪意。

“东哥,不要怕!是我……我不会伤害你……”

哒——哒——哒——

脚下地皮微微震动,白蒙蒙的雪幕仿佛被一团黑亮如墨的颜色硬生生地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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