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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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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才想起来,自从上次之后,好像已经有阵子没去龙家了。一是因为忙,二则,或许是我心底隐隐的抵触情绪作祟。

于是,看着这张温和友善的脸,我也微笑:“麻烦您回去告诉龙先生,很抱歉,我最近一直很忙,恐怕不能……”话没说完,中年男子已经爽朗地笑了起来:“龙先生就说你一定会这么说,所以……”他敲敲后排座的窗户,车窗缓缓摇了下来,我一看,竟然是龙斐阁那张活力四射的笑脸。他朝我跟乔楦裂开嘴:“嗨。”他又朝我挤挤眼,“俞老师,你老人家好大的面子,还要我亲自来接你。”

乔楦倒吸了一口气,轻轻附到我耳边:“天哪,小美男——”

我瞪了她一眼,也轻轻地:“收回你的口水!”

重色轻友的家伙。

她则回应我一记手肘,变本加厉地:“我不妨碍你了,先走——”

话犹未完,人已飘远。

面对着两张笑脸,面恶心软的我只得上了车。

偶尔,桑瞳在家的时候,我会看到龙斐陌在我们家进出。

偶尔,他也会留在我们家吃饭。

每次他来,从爷爷奶奶,到伯母、父亲,都很开心。伯母说得对,龙斐陌是目前为止桑瞳身边最出色的人选。而桑瞳呢,她尽管矜持,但很显然,每次龙斐陌来,她都打扮得格外明艳,笑容跟话也比平日要多。

饭桌上,我只是坐在角落里低头吃饭,没有人注意我,我也不甚留心他们的交谈,只是觉得,父亲对龙斐陌的殷勤,远远超过一般后辈,这在以往很少见。他会毫无保留地夸赞龙斐陌的经营能力:“了不起,听说你在短短时间,就把货运线开到非洲……”或是直接恭维他:“后生可畏啊后生可畏!”

龙斐陌通常只是客套性地回覆几句,看得出来,他对父亲的溢美之词并不在意,更不热衷。甚至,他对父亲也只是礼节性的客套。

我很少跟龙斐陌打招呼,他看到我,通常也只是淡淡一瞥。

即便有龙斐阁这层关系在,我们也一直形同陌生人。

桑瞳的朋友,从来都不会是我的朋友。

没过几天,我手机上收到一条短信:我已返校,下午若有空,来我公寓一趟。方安航。

我十分惊喜,方叔叔从欧洲回来了?算起来,身为知名中文教授的他已经去访问了将近半年。

下午三点,我站在教授公寓外,敲响了房门。门很快开了,方叔叔微笑着,站在门口迎接我。他穿着中装,看上去还是那么温文可亲,洵洵儒雅。

坐定后,他打量着我:“桑筱,好久不见,瘦了点啊。”随即,从沙发旁边的茶几上拿起一个盒子递给我,“给你,路过英国时从拍卖会上买来的。”

我打开一看,是一幅保存完好的18世纪人物木版画。

他微笑着:“记得你喜欢。”

我也笑:“我前阵子听说,一个英国老太太早年花200英镑买了两幅木版画,结果去世前发现是欧洲早期绝版木版画,价值超过100万英镑,”我扬了扬手中的画,“所以,方叔叔,您可得想仔细了。”他唇角微勾:“那最好,就当你的嫁妆。”他想起什么,瞪了我一眼,“明明你绘画很有天分,却不能够坚持,没出息!”

我伸伸舌头。

十岁那年,在国画老师林清斓家,我跟桑瞳第一次见到方叔叔,那时,他刚从国外回来,才三十出头,健谈、博学、温和,对我跟桑瞳一直很好,亦师亦友,我跟桑瞳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

后来,我念大学那年,他也来到我们学校教书,拥有博士学位,对学生丝毫没有架子的他,立刻就成为学校里风头最健的明星教授,无数女生迷他迷得要死要活。

他喝了口茶,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听说桑瞳回来了?”

我点了点头。

他偏过头去:“唔,好久没看到她了,不过,”他放下杯子,笑了笑,“桑瞳无论在哪儿,都可以适应得很好,想必俞家又多了一个帮手。”我有点意外,他很少提及我们家的人和事。仿佛从不感兴趣。

突然,他毫无预警地:“那你呢?桑筱。”我眨了眨眼:“嗯?”方叔叔慢慢敛去笑容:“都快毕业了,打算怎么办?”他想了想,“想不想出国?我可以给你做担保,再说,”他缓缓地,“对俞家来说,出钱送你出去念书,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我摇摇头:“不想。”我低下头去,“我还是想找工作,不过,很难。”

他眼中掠过一阵淡淡的失望,他一直没有吭声,半晌之后,递过来一张名片:“我的一个朋友,开了一家杂志社,效益很不错,有兴趣就联系一下。”

我接过来,心里很是感激。

只有他跟安姨,从不多问我为什么。

又到了事先约定好的,给龙斐阁补课的日子。

龙家客厅里,我一边收拾着书本,一边跟龙斐阁嘻嘻哈哈地闲聊。一段时间以来,他跟我相处得十分融洽。看得出来龙斐陌尽心照顾他,但没时间陪他,搞得他如同三岁小孩般见人就黏。

而且这两天,我的心情很好。投了简历,跟那家杂志社的负责人面谈过后,对方十分爽快地要求我下周开始去实习,并给出了薪酬标准。虽然不算高,但应付我的日常开支,包括安姨的费用,如果节省一点,应该够了。

终于可以自立。我心里十分感激。

龙斐阁这个乖觉的小子仿佛察觉出来了,变戏法般拉出一个棋盘:“时间还早,陪我下一盘,好不好?”我定睛一看,忍不住发笑。

我八岁,友铂十岁那年,父亲送我们去学棋,两年后,友铂弃学,并且从此再也不肯跟我对弈。

这个,原因嘛……

二十分钟之后,龙斐阁朝我十分甜蜜地笑,小心翼翼地:“……悔一步,就悔一步,好不好?”

我也朝他甜蜜地笑,瞬间完全收敛:“不行。”

速战速决,落子无悔,是我下棋的原则,友铂正是因此,不肯跟我坐在同一张棋盘的两端。

教棋的师傅曾经说过,这是长处,也是短处。尤其对一个女孩子而言。

龙斐阁又愁眉苦脸了一阵,见我没有转圜的余地,有些恨恨地:“那让我再想想,总行了吧?”

我点点头。

得放手时且放手,不穷追猛舍,似乎也算是我的优点之一。

他抓耳挠腮了很久之后,突如其来冒出一句:“我饿了。”我啼笑皆非看着他:“那又怎样?”想耍赖不成?

他果然就是这个意思,腆着脸朝我谄笑:“今天厨房里做了我最爱吃的烤乳鸽和鲍鱼,”他深吸一口气,很是陶醉,“我好像闻到香味了。”

我耸耸肩:“那好。”顺势准备起身,“下次再来吧。”他连忙伸手止住我:“不。”他郑重其事地,“桑筱,不要又急着走,留下来,吃过饭后,陪我把这盘棋下完,好不好?”

我刚想一口回绝,可是,我看到他的眼神,我不由犹豫了一下。那个眼神,仿佛孩子般纯真,带着微微的祈求,好像可以预期的失望,还有淡淡的忧郁。

他只是一个容易迷路的脆弱的孩子。

于是,我竟然心软了。片刻之后,我点头。

我们刚在那个长得有点离谱的餐桌前坐定,突然间,我听到身后一连串脚步声,不疾不徐地由远及近。

我有一种复杂的说不出来的预感。果然,龙斐阁极其诧异地叫了起来:“哥,秦衫姐不是说你今天晚上要开会吗?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他得到的只是一声淡淡的“唔”。龙斐陌在我对面坐定,穿着居家服,似乎很是随意地:“俞小姐也在。”

我点了点头。他是那种天生给别人以浓浓压迫感的人,远远没有龙斐阁那般自在跳脱。

龙斐阁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到,兴致勃勃地:“哥,桑筱很难请的哦,我特地让柏嫂加了菜。”他殷勤地,“记得你说过爱吃干贝虾球跟松子茄鱼的对不对,快,尝尝柏嫂的手艺有没有你家的厨师好?”

我暼了他一眼,有点哭笑不得。这个棋痴,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我举筷。嗯,那个看上去沉默得近乎木讷的中年妇人是真人不露相,我由衷地:“好吃,美味之至。”我想了一下,“就像小李飞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他似懂非懂,但仍然大喜:“真的吗?连你对食物这样挑的人都说好,看来,”他朝龙斐陌眨眼,“哥,你该给柏嫂涨工资了。”

龙斐陌没有理会他,而是低头,浅浅啜着汤。而后,他抬头,慢条斯理地品尝着鲍鱼,皱皱眉:“今天火候差点。”

我也算对饮食讲究的人,仍然惊诧于他的挑剔。他?了我一眼,再看向龙斐阁:“最近学得怎么样?”

龙斐阁想了想:“还行吧,就是有些倒装句啊,成语啊,古文啊什么的,有点弄不清,”他朝我挤挤眼,“还要麻烦俞老师帮我复习。”

我不看他,暗嗤一声,他还不是就想找个人定期陪他聊聊天?不过,这小子倒也不让人生厌。我有友铂作哥哥,有桑枚作妹妹,这样刁猾又不失稚气的毛头小子,还算新鲜。

龙斐陌看着我们,微微皱眉,语气有点生硬地:“要考不上f大,你就给我回美国念书去!”

龙斐阁看样子并不怎么把他的威胁放在心上,吐吐舌头,隔了半晌,趁他不备,朝我扮了个鬼脸。我低头忍住笑,心情极佳地看着他不怕死地去捋虎须:“哥,最近见到桑筱的堂姐没有?”

龙斐陌暼他,淡淡地:“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八卦了?还是近墨者黑?”他眉头微蹙,情绪不甚高的模样。

龙斐阁终于乖乖闭嘴。

我一直低头吃饭,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能感觉到对面那个人身上隐隐的夹枪带棒的怒气。我继续低头。事不关己,一向是我明哲保身的原则。

一时间,餐桌上安静地只剩下碗筷轻轻的碰击声。

我们又坐到棋盘的两端。他照例要求思考。既然承诺在先,我勉强答应。

我有些无聊地四处张望着,看到正面墙壁上空空荡荡地,一无长物,和我们家客厅里错落有致的傅抱石真迹殊为不同,虽然我从不觉得那样挂有什么好看。我不由随口说了句:“你们家墙上都不挂画的吗?”

一瞬间,龙斐阁那张年轻俊逸的脸上微微抽搐,他的额头,也开始沁出细细的汗珠。他下意识般捂住额头,脸色煞白。

我吓了一跳:“喂,你怎么了?”

突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不早了,斐阁。”我回身看去,是龙斐陌,他正看着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走近我们,伸手搅乱棋局:“俞小姐还要回家。”龙斐阁顺从地站了起来,他的脸色依然很差,朝我点了点头,就走了。

龙斐陌转身看我,淡淡地:“俞桑筱,我刚好要出去,顺便送你一程。”

小小的车厢里,我无言地坐在龙斐陌身旁。

对方才的那一幕,我还是有点迷惑,外加惊讶。我从来没看到一向阳光的龙斐阁如此失态过。我侧脸看了看龙斐陌的脸色,他面寒如水,看向前方,迷离的灯影在他脸上层层叠叠地,变幻着不同的颜色。

我重又低下头去。

突然,一个清冷的声音开了口:“请你记住,以后不要在斐阁面前提到任何有关绘画的话题。”

我抬头看向他。他依旧不看我。我还没来得及出声,他的唇角冷冷地一撇,声音重又响起:“还有,斐阁是小孩心性,但抱歉,”他顿了顿,依然冷冷地,“麻烦你同样记住,你只是斐阁的老师。”

我愣了一下。

他……是什么意思?

他转过脸来朝我暼了一眼,他的眼神中,带有无声的警告,淡淡的鄙夷。还有一丝丝不易捉摸的其他什么东西。

我脑海里小小地一声“嗡——”,仿佛明白过什么来了,不禁好笑,他要么是太过兄弟情深,要么是对自己弟弟的魅力估计过高。按白字满天飞方言又很重的乔楦的说法,骨天下之大稽好不好?

于是,我笑笑,又笑笑,我无法不笑:“是,你放心,他只是我的学生。”

他从此不再开口,也不再理我。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他刹车,将我放下。

我走了几步,突然,后面唤了一声:“俞桑筱——”

我回头看去。

他坐在驾驶座上静静看着前方,片刻之后,他的声音,带有一丝寒意地:“不会有下次。”

车急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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