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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故人情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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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雾也不知是在什么时候升起的,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雾里。

一个阴沉沉的人,一张阴沉沉的脸,眼睛却锐利得好像专吃死尸的兀鹰。

高立一开门,就看见了他。

他几乎和两年前一样完全没有改变。

高立从未想到他居然会真的站在门外等着,就好像是一个专诚来拜访的朋友,等着主人来开门一样。

可是他眼睛看着高立,却像是兀鹰在看着一具死尸。

他嘴角带着种残暴而冷酷的笑意,忽然道:“你想不到我会来。”

高立道:“你已来了。”

麻锋道:“不错,我来了。我迟早总要来的。无论谁在我肚子上刺了一剑后,都休想还能太太平平地活下去。”

高立冷笑道:“你还能活到现在,总算已不容易。”

麻锋道:“的确不易。你永远想不到我这条命是花了多少代价才换回来的,所以我现在更不能死,也决不会死。”

他的瞳孔在收缩,眼睛里充满了怨毒,忽又问道:“小武呢?”

高立道:“你想找他?”

麻锋道:“很想。”

高立嘴角似也露出一丝奇特的笑意,淡淡道:“只可惜你已永远找不到他了。”

麻锋道:“为什么?”

高立道:“你想不出是为了什么?”

麻锋动容道:“难道他已死了?”

高立冷笑道:“他若不死,现在怎么还会放过你?”

麻锋的脸突然扭曲,就好像又被人在肚子上刺了一剑。

高立道:“他虽然死了,但我却没有死。”

麻锋长长吐出一口气,道:“不错,你没有死。幸好你还没有死!这两年来,我日日夜夜都在求老天保佑你们活得长些。”

他每个字里都充满了恶毒的怨恨,令人不寒而栗。

高立发觉自己的掌心在流汗,所以立刻大声道:“你本该求我快死的,因为我若不死,你就得死。现在你已非死不可。”

麻锋冷笑。

高立也冷笑道:“干我们这一行的,做错一件事,就已非死不可,你却已做错了三件事。”

麻锋淡淡道:“我在听着。”

高立道:“第一,你不该一个人来的;第二,你本该用双双要挟我,现在却已错过机会;第三,你更不该这样子来敲我的门。”

麻锋点点头,道:“有道理。”

高立道:“你本来也许有机会暗算我的……”

麻锋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我根本不必暗算你,也不必用你那宝贝老婆要挟你,因为我随时都可以杀了你。”

高立大笑。

麻锋道:“这两年来,我每天都苦练六个时辰,你呢?”

高立的笑突然停顿。

麻锋冷冷地看着他,道:“你现在还活着,只因为我现在还不想杀你。”

高立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他忽然觉得很不舒服。麻锋的态度越镇定,他越不舒服。

麻锋逼人的目光已离开了他,正在仰视着凄迷黑暗的夜空,过了很久,才慢慢地接着道:

“你还有七天可活。”

他声音中带着奇异而可怕的自信,就像是法官在对犯人下判决。

高立又笑了,费了很大的力气才使自己笑出声来。

麻锋却连看都没有看一眼,悠然道:“再过七天,就是月圆了。我杀人通常都喜欢等到月圆的时候。”

高立冷笑道:“你也许等不了那么久。”

麻锋淡淡道:“也许。但我想你也不必急着要死,你一定还有很多后事要料理,你老婆一定也不愿意你现在就死。”

最后这句话就像是一根针,一下子就刺入高立胃里。

他只觉自己的胃在收缩,似已将呕吐。

麻锋道:“我可以留在这里等七天,这地方至少还很干净。”

高立道:“你说什么?”

麻锋道:“我说的是无论如何能再活七天总是好的。”

高立看着他。

其实他根本没有笑,但脸上却总像是带着种阴险、恶毒,却又充满自信的笑意。

正是这种奇异的自信,使他整个人变得更危险可怕。

麻锋缓缓道:“七天,整整七天七夜,已经可以做很多事了。你若安排得很好,那么就算你死了,你老婆还是可以活下去。”

高立垂下头,看着自己的枪。

枪上的灰尘已拭净,但却连那闪动的光芒看来都是虚弱的。

他抬起头,冷汗立刻沿着面颊留下。他的声音干涩而嘶哑,终于忍不住道:“你能等七天,我为什么不能?”

麻锋笑了。

这次他真的笑了,微笑着道:“很好。我明天早上再来,早上我喜欢吃面。”

他不让高立再说话,忽然转身,一眨眼就消失在冷雾里。

高立也没有再看他,刚转过身,已忍不住弯下腰来呕吐。

他不停地呕吐,连胆汁都似已吐出。

然后他就感觉到有一双冰凉但却温柔的小手,捧住了他的脸。

脸也是湿的,却不知是泪,还是冷汗。

又过了很久,双双才笑道:“你是不是觉得这件事做错了?”

高立摇摇头。

他没有错。七天的确已不算短,已长得足够发生很多事。他必须忍耐。他本有很多优越的条件可以击败别人,但现在却已只剩下忍耐。

双双也没有再问。

只要他认为是对的,她就可以接受。

她轻轻道:“现在你一定要去睡了,明天早上我们吃面。”

第二天早上。

面已凉了。

高立凝视着桌上的面,脸上连一丁点表情都没有。

然后他就看到麻锋施施然走进来。

双双道:“是麻大爷?”

麻锋道:“是我。”

双双道:“面凉了,要不要去热热?”

麻锋道:“不必。”

双双道:“面若不够咸,这里还有佐料。”

她的声音温柔而亲切,就像是个殷勤的妻子,正在招待着她丈夫的朋友。

麻锋看着她,看了很久,忽然叹了口气,道:“幸好我要杀的人不是你,你实在比你的丈夫要镇定得多。”

双双笑了笑,淡淡道:“你看我这样的女人,会不会在面里下毒呢?”

麻锋刚拿起筷子,又放下。

他兀鹰般的眼睛又瞪了她很久,才沉声道:“你不会。”

双双点点头,道:“我当然不会。”

麻锋什么话都不再说,忽然站了起来,走入厨房。

双双微笑道:“你到厨房去干什么?”

麻锋头也不回,冷冷道:“我杀人喜欢自己杀,吃面也喜欢自己煮。”

客房里传出了一阵阵鼾声,麻锋竟似已睡着。

高立睡不着。

他脸上充满了痛苦之色,因为他心里很矛盾,想去做一件事,又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去做。

他忽然发现自己对自己竟已全无信心。

这才是真正可怕的。

麻锋这么样做,也许正为的要彻底摧毁他的信心。

双双柔声道:“你在想什么?”

高立道:“没什么。”

双双道:“我却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高立道:“哦?”

双双道:“他要等七天,也许只不过是因为他比你更没有把握。”

高立道:“也许。”

他承认,只因他不愿辩驳。

现在麻锋一定比他坚强。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里的负担多么沉重。

高手相争,死的那一个人通常总是不想死的那一个。

双双道:“我知道他住到这里来,为的只不过是想折磨你,但我也不会让他有好日子过。”

高立勉强笑了笑,道:“你刚才的确替我出了一口气。”

双双道:“现在无论我怎么样对他,他都决不会报复的,因为……”

她声音似也有些变了,喘了一口大气,才接着道:“因为你若没有我,就根本不会怕他,是不是?”

高立凝视着她,忽然一把握住她的肩,颤声道:“你……你在想什么?”

他问这句话,只因他自己忽然想到一件可怕的事。

双双笑了笑,笑得仿佛很凄凉,垂下头道:“我什么都没有想。”

高立道:“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他声音渐渐急促,接着道:“你若以为你死了后,我就可以放开手对付他,就可以杀了他,你就完全错了,而且错得可怕。”

双双道:“我……”

高立打断了她的话,道:“你若死了,我一定也不想再活下去。我发誓,只要你一死,我就立刻陪你死。”

双双咬着嘴唇,忽然扑到他怀里,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了起来。

她毕竟是个人,是个女人。她表面看来虽然坚强,但她自己却知道自己心里是多么悲伤,多么恐惧。她本已打算为他死的,她希望他能将悲愤化做力量。

到现在她还没有这么样做,只因为她实在太爱他,实在不忍离开他。

没有人能了解他们的感情是多么深厚。

高立轻抚着她的秀发,喃喃道:“为了我,你一定要活下去;为了你,我也一定要活下去……我们一定有法子活下去的。”

他声音说得很轻,因为这些话他本就是说给自己听的。

双双的哭声忽然停止,她已猜出他在想的是什么。

然后她就抬起头,附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三个字:“你去吧。”

高立握紧了她的手,一个字都没有再说。

现在无论多么可怕的痛苦和折磨,他们已都可忍受,共同忍受。

因为他们心里已有了希望。

一个美丽的希望。

孔雀翎。

世上决没有任何一种暗器比孔雀翎更可怕,也决没有任何一种暗器能比孔雀翎更美丽。

没有人能形容它的美丽,也没有人能避开它、招架它。

就连金开甲都不能。

他至死也忘不了这暗器发射的那一瞬间,那种神秘的辉煌和美丽。

在那一瞬间,他竟似已完全晕眩。

然后他就倒了下去。

孔雀山庄也是美丽的,美丽得就像是神话中的仙家城堡一样。

碧绿色的瓦,在秋阳下闪动着翡翠般的光,白石长阶从黄金高墙间穿过去,整个城堡就像是完全用珠宝黄金砌成的。

园中的樱桃树下,有几只孔雀徜徉,水池中浮着鸳鸯。

花是红的、白的、紫的,将这七彩缤纷的庭园,点缀得更美如梦境。

几个穿着彩衣的垂髫少女,静悄悄地踏过柔软的草地,消失在花林里。

远处的菊花将开,风中带着醉人的清香。

小楼上不知是谁在吹笛,惟有这悠扬的笛声,划破了四下的静寂。

大门也是开着的,看不见防守的门丁。

高立奔上那门前的白玉长阶,然后他就倒了下去。

炉里燃着香,香气清雅。

窗外暮色已很深了。

高立睁开眼,目光从桌上一盆雏菊前移过去,就看见一个人正在对他微笑。

一个几乎完全陌生的人。

好像是个年轻人,但嘴唇上却已留着修饰得很整齐、很光亮的小胡子,头发也和胡子同样光亮整齐,发髻上缀着一粒拇指般大的明珠。

他衣裳很随便,质料却很高贵,紫缎轻袍上,系着根白玉带。

无论谁都看得出他一定是个很有地位,很有权威的人。

这种人和高立本是活在两个世界里的,只有他的一双锐利的眼睛……

高立忽然想起了这双眼睛,他几乎忍不住立刻就要叫出来。

秋凤梧。

他实在不能相信面前这气派极大的壮年绅士,就是昔日曾经跟他出生人死过的落魄少年,但他却不能不信。

因为这人已走过来,用力握住了他的手,明亮的眼睛里似已有热泪盈眶。

高立长长吐出口气,道:“是你!我总算找到你了!”

秋凤梧的手握得更紧,道:“你总算来了,总算没有忘记我。”

高立挣扎着,想坐起来。

秋凤梧却按住了他的肩,道:“你没有病,可是你太累,还是多躺躺的好。”

高立的确太累。

这两天来,他几乎没有片刻停下来过。

他必须要在月圆之前赶回去。

看到窗外的天色,他又想跳起来,失声道:“我已睡了多久?”

秋凤梧道:“不久,现在刚过戌时。”

他看着高立额上的冷汗,不禁皱了皱眉,道:“你好像有急事?”

高立握紧双拳,黯然道:“我本不想来的,可是我……我……”

秋凤梧道:“你总该记得我说过,无论你们有了什么困难,都一定要先来找我。”

高立慢慢地点了点头,热泪几乎已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一个人在危急时知道自己还有个可以患难相共的朋友,那种感觉世上决没有任何事能代替。

秋凤梧凝视着他,一字字道:“是不是他们已找到你?”

高立又点了点头。

秋凤梧的脸似已突然僵硬,慢慢地后退了几步,慢慢地坐了下去。

高立终于坐起来,道:“来的只有一个人。”

秋凤梧道:“谁?”

高立道:“麻锋!”

秋凤梧松了口气,道:“你已杀了他?”

高立垂下头,道:“这两年来,我拿的是锄头,我已渐渐觉得耕耘比杀人快乐得多。”

秋凤梧道:“所以你已不愿杀人?”

高立苦笑道:“地是死的,我只怕我的枪法也死了。”

秋凤梧道:“你只怕自己已不是他的对手?”

高立道:“我的确没有把握。”

秋凤梧道:“所以他还活着。”

高立道:“还活着。”

秋凤梧道:“现在他人呢?”

高立道:“在我家。”

秋凤梧怔住,他实在不懂,过了很久,才忍不住问道:“双双呢?”

高立道:“也在。”

秋凤梧脸色变了变,道:“你将双双留在那里,自己一个人来的?”

高立脸上露出痛苦之色,道:“就因为他想不到我会这么样做,所以我才能来。”

秋凤梧长长叹了口气,道:“我也想不到。”

高立道:“只要我能在月圆之前回去,双双是决不会有危险的。”

秋凤梧道:“为什么?”

高立道:“因为我们约定了是在月圆之夕交手的。”

秋凤梧沉思着,又过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我明白了。”

高立道:“明白了什么?”

秋凤梧道:“他是一个人去的?”

高立道:“是。”

秋凤梧道:“他一个人没有杀你的把握,所以才故意多等几天,因为他已看出你更没有把握,他要在这几天尽量折磨你,使你整个人崩溃。”

高立苦笑道:“也许他只不过是要我慢慢地死。他杀人一向不喜欢太快的。”

秋凤梧看着他,忽然发现这个人也已变了,变得很多。

他本是组织中最冷酷、最坚强的一个人,现在竟似已完全没有自信。

这是不是因为他已动了真情?

干这一行的人,本就不能动情的。越冷酷的人,活得越长。

因为情感本就能令人软弱。

高立忽然又道:“但他毕竟还是算错了一件事。”

秋凤梧道:“哦。”

高立道:“他以为小武已死了,他想不到我还有个朋友。”

干过这一行的人,本不该有朋友,不能有朋友,也不会有朋友。

秋凤梧又沉思了很久,才缓缓道:“你也做错了一件事。”

高立道:“我?……”

秋凤梧道:“你不该将双双留在那里,你本该叫双双来找我。”

高立道:“就因为有双双,所以我才有顾忌,他怎么敢对双双怎么样呢?”

秋凤梧道:“他也许不敢,但他却可以用双双来要挟你。”

高立道:“他以前有过机会的,但却并没有这样做。”

秋凤梧道:“这也许只不过因为那时他还没有看出你对双双的感情。”

他再次凝视高立,一字字道:“我问你,你回去的时候,他若将剑架在双双的脖子上,要用双双的一条命,来换你的一条命,你怎么办?”

高立忽然全身冰冷。

秋凤梧冷然道:“你就算明知你死了之后,双双也活不成,也必定不忍看着双双死在你面前的,是不是?”

高立倒了下去,倒在床上,冷汗如雨。

他忽然发觉这两年来秋凤梧不但更加成熟老练,思虑也更周密,已隐隐有一代宗主的气度和威仪。可是他无疑也变得冷酷了些。他所得到的,岂非也正是高立失去了的?但他们两人中,究竟是谁更幸福呢?

“幸与不幸,本就不是绝对的。”

你若想在这方面得到一些,就得在另一方面放弃一些。人生本就不必太认真的。

想到这里,高立忽然道:“我若不让他有机会将剑架在双双的脖子上呢?”

秋凤梧笑了,微笑着道:“这句话才渐渐有些像是你自己说的话了。”

高立道:“我知道你现在已经是孔雀山庄的主人。”

秋凤梧道:“家父已仙去。”

高立道:“所以我来求你一件事。”

秋凤梧道:“你说。”

高立道:“你可以拒绝我,我决不会怪你。”

秋凤梧在听着,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很奇怪,仿佛已猜出高立要说的是什么。

高立道:“我要借你的孔雀翎。”

秋凤梧没有再说话,连一个字都没有说,只是看着自己的手。

高立也没有再开口,也在看着秋凤梧的手。

这双手修饰得很干净,保养得很好。这双手已不再是昔日那双沾了泥污和血腥的手了。

这个人呢?还是不是昔日那个可以将性命交给朋友的人?

窗外夜色渐浓。

屋里还没有燃灯,秋凤梧静静地坐在黑暗里,连指尖都没有动。

高立已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风吹过,院子里已有落叶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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