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不晓得又发生了什么事情,苏怡华感觉到警卫正拖拉着一个人,往他的方向过来。他正打算让开路,听见被警卫拖拉住的女孩子疾厉地喊着:
“不!我不是!”
苏怡华连忙转过身去,那是一个他熟悉的声音。天哪!关欣。他顾不得雨水正沿着发梢流进眼睛里冲了过去,大喊她的名字。
两个警卫停了下来,其中一位从腰间拿出警棍。
“你要做什么?”
“我是外科苏怡华医师。”
持警棍的警卫疑惑地看着关欣,关欣也转过头来盯着苏怡华看,像看着陌生人似的。苏怡华觉得那种眼神非常陌生,却又带着迫切,像要抓住什么一样。
过了一会,关欣点点头,她说:
“苏医师。”
警卫放松了严肃的表情,慢慢地把警棍收回腰间,同时也松开了紧抓在关欣肩膀的手。
苏怡华有种被认得的喜悦。她像是个精神涣散的病人,终于认得他了。
“关欣。”他看着她,又喊了一次。
“今天医院很乱,你们最好不要在这里逗留。”警卫交代。
“我知道。”苏怡华对着他们一再道谢,“我会送她回家。”
关欣拉了拉被弄乱了的衣服,自顾地往急诊室方向走。
“不用送我,我自己到急诊室门口招呼计程车就好,”她回头告诉苏怡华,“我没事,谢谢。”
不知道为什么,只在一瞬之间,苏怡华忽然觉得刚刚呼喊她时,她眼睛里那种迫切的神情已经消失了。
“关欣,我开车送你……”
看关欣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苏怡华正准备追上去,有个警卫拍了他肩膀一下,提醒他:
“一定要送她到家。”
苏怡华点点头,匆匆忙忙跑去追赶关欣。关欣走在前面,又快又急。苏怡华几乎到了急诊门口才赶上关欣。
“我很好,真的。”关欣伸手招呼计程车,并且回过身来向苏怡华行礼,“谢谢你。”
“关欣,你听我说,”苏怡华走到关欣面前,双手轻搭在她的肩膀上,“我觉得你不太好。”
一部计程车应关欣的招呼开到急诊室门口来,才停妥,就被后方疾驶而来的救护车逼到屋檐前方车道去。救护车停下来,拥上许多医护人员,从后方掀开的车门抬出来挂着点滴的重症病人。
关欣冒着雨追到屋檐外,打开计程车右后座车门,坐进计程车内,正要关门时,苏怡华也冲了过来,顶着车门不让关欣关闭。
“我真的可以自己回去。”关欣说。
“我只送你到门口,看你进门,我就走。”
现在计程车已经停到屋檐外头来了,大雨肆无忌惮地打湿苏怡华的头发,以及身上的衣服、运动旅行袋。
“你一进门,我就走,”苏怡华重复着,“我保证。”
关欣侧着脸,默默地看着苏怡华。雨势那么大,连计程车司机都回头过来,用另一种表情望着他。情况没有僵持很久,直到后方的救护车点交完病人,准备离开,对着他们的计程车大按喇叭。
关欣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往左挪动,腾出右方的空位。
透过雨刷刷出来的扇形视野,苏怡华看见路口32路公车站牌。背景是雨夜的街市,在霓虹灯闪动中,孤零零的站牌站立在那里,像守候着什么似的。
关欣简短地回答苏怡华的问题以及交代医院大厅的事,之后彼此又恢复了沉默。
计程车转入从前苏怡华和关欣惯走的长巷内。透过稀疏的路灯以及潮湿地面上倒映的光影,苏怡华依稀可以辨认那些红砖墙,以及听见枝干上的叶片随风起舞的声音。说不上来为什么,那让他觉得安心。整个台北市天翻地覆地在敲敲打打,可是这里还有一条记忆中的长巷。
从前他送关欣坐公车回家,走的就是这条长巷。每次要分手总是那么依依不舍。苏怡华记得有次关欣还提议他们再坐一趟32路公车,由她送苏怡华回家。那个晚上他们就一直在32路公车上往往返返,直到最后一班车。
他的电脑照片档案中就有一张关欣送他的照片,照片中的背景就是路口的32路公车站牌。那张关欣送给他的照片后面就写着:
送给苏怡华:
我相信生命中总有些美好是不会改变的。假如十年以后你经过了同样的32路公车站牌,
想起了一些什么。那时,时光终将对你证明我所相信的事。
年轻的时候常常为了一些像是时间、永恒不变这类的抽象问题争辩得面红耳赤。十多年后大雨滂沱,现在他们相对无言地坐在计程车内,经过了那支应该向他们证明一些什么的32路公车站牌。
很多感觉说不清楚了。他们曾经那么年轻地去相信一些永恒不变的什么,那么不知天高地厚地以为十年永远不会过去,或者以为只要十年,他们就能证明一些什么。有时候想想,活着也不过就是一些想窥见未来美丽容颜的意志拼拼凑凑。不堪的是,随着生命流逝,底牌一一掀起,答案却尽教人啼笑皆非。
计程车停在关欣家门口,关欣抢着付账。苏怡华先从计程车内跳了出来。
“你搭这部车回去吧,雨下那么大。”关欣也跳了下来。
“不急,”苏怡华示意计程车离开,“送你进门,我再走。”
他们冲向关欣住的地方,一栋双并的旧式五楼公寓大厦。
“我拿把伞给你,”关欣掏出口袋里的钥匙开启入口大门,“拿了伞再走。”
打开大门之后,苏怡华随着关欣爬上三楼。
“稍等一下,我马上回来。”关欣又打开了住家铁门,消失在虚掩的大铁门后。
苏怡华在门口站立了一会。不久,屋子里忽然出乎意料地传来关欣激动又明亮的尖叫。
“关欣,”他慌忙地叫着,可是没有任何回应。苏怡华决定进去看个究竟。
“天啊!”
等苏怡华冲进屋里,不由自主地叫了出来。他所看到的客厅简直是浩劫余生。到处是翻倒的旧桌椅、壁柜、栽在地面上的电视机。满地是破碎的玻璃以及壁柜里掉出来的饰物。
苏怡华冲进客厅、浴室、厨房,到处都看到惨不忍睹的相同景象。
“关欣!”他着急地叫喊着,“关欣!”
他走向关欣的卧室,轻轻地推开房间大门。
关欣侧对着苏怡华坐在床前,整个人愣神神地,完全无视苏怡华走进来。泪痕抓满了她的脸颊。
“关欣?”
关欣没有回答,安静地用衣袖抚拭脸颊的泪水,她的两眼无神,呆滞地望着正前方。
沿着关欣的视线是梳妆台,梳妆台上的大面镜子被人用红色的唇膏大大地写着:
血债血还!
“天啊,又是那票人,”苏怡华大叫一声,“我去报警。”
“不用了,”关欣回过神来,淡淡地说,“我知道他们要什么。”
苏怡华帮着关欣立直翻倒的柜子,并且收拾掉在地上的电视机。关欣拿出扫把,被苏怡华抢了过去。
“你去收拾房间里面,这边玻璃碎片我来对付。”
苏怡华抢过扫把,在客厅清扫玻璃。关欣走进房间,又走了出来拿抹布,正好看见苏怡华趴在客厅的沙发前,侧着头把扫帚伸入沙发底下去清洁玻璃碎片,没有扫出什么玻璃碎片,倒扫出了一阵灰尘。
“对不起,这阵子太忙,太久没有清扫客厅了。”
关欣连忙冲向浴室,拧了一条湿毛巾,到客厅里来。等她看到苏怡华一张黑黑脏脏的脸时,不禁笑了出来。
苏怡华莫名其妙地拿着湿毛巾擦脸,得意地说:
“总算你还笑得出来。”
“唉,想想实在很好笑,”关欣摇摇头,“都说是行医救人,结果救人救成这副德行。”
苏怡华抹完脸,等他看到毛巾上脏兮兮的灰尘时,跟着会意地笑了。
“出去找点东西吃吧,”关欣提议,“我请客。”
“现在?”苏怡华望向窗外,“雨这么大!”
关欣点点头。“你不饿吗?”
“这里怎么办?”
“也许等一下回来放把火烧掉房子,诬赖那些人蓄意纵火吧。”
苏怡华不知道该笑还是不该笑。不过听到她开始讲起这种“关欣风格”的笑话时,觉得放心多了。
下雨的缘故,pub里面只有稀稀落落的顾客,落地窗户外面闪动着“italianfood”的霓虹,他们就坐在靠窗的位置。关欣举起了她的啤酒杯,现在那一大杯啤酒已经被她喝得差不多。
“陈心愉的事我感到非常抱歉,我事先不晓得是那样,一直没有机会对你说。”
“无所谓,那件事和你没有关系。”苏怡华拿着他的叉子卷通心粉,把卷好的通心粉放入嘴巴,细嚼慢咽,“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我大概没那么容易被吓坏吧,”关欣举起杯子,把剩余的啤酒一仰而尽,“今天够凄凉的了,我们不要再谈这些。”
餐厅的侍者过来收拾酒杯,客气地问:
“还要再来一杯吗?”
关欣点点头。
“你今天喝了不少。”
“陪我喝一杯吧,”关欣望着苏怡华,说完她自作主张对侍者说,“再来两杯。”
“记不记得我们去东部做寄生虫检查住在花莲,那次你喝醉了酒?”
“乌梅酒,我记得。”关欣浅浅地笑了起来,“那是我第一次喝酒,只知道乌梅酒甜甜的很好喝,不晓得后劲那么可怕。”
“你连走路都走不稳,他们要我送你回房间休息,你知道你一路上跟我说什么吗?”
“我真的不记得了,”关欣眼睛迸发光芒,“我到底说了些什么?”
“你一直对我行礼,不断地说,谢谢,谢谢。”
“我真的那么蠢?”
“不会啊,我一点都不觉得,刚才你在急诊室门口也是那个样子。”
“哈!”关欣大笑出来,“我刚刚一定看起来很蠢。”
侍者端上来两杯啤酒,又拿起桌上的账单,记载了新的项目。等侍者离开之后,关欣豪气地拿起酒杯,和苏怡华的酒杯碰得铿锵作响。
“干杯!”
他们咕噜咕噜灌下了将近半杯的啤酒,把酒杯放在桌上,相视而笑。沉默了一会,关欣对苏怡华说:
“谢谢你。真的。”
苏怡华很想说没什么,可是他竟一句话都没说出来,只是把头低了下去。
一个披着长发的女孩走上了表演台,在钢琴前坐下来。过了不久,琮琮的琴声仿佛流动出来似的。琴声中,那个女孩用低沉的嗓音唱着:
化我的思念,为白云片片,
飘过原野,飘过山林,飘到你的门口窗前,
默默地传给你,我那爱的诗篇。
一千遍,一万遍……
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不晓得为什么唱起了他们在学校时期的老歌。苏怡华又啜饮了一大口啤酒,把自己舒服地靠在椅背上。
他轻轻地跟着旋律哼唱,发现关欣也同时附和着。
整个晚上他们不知道喝了多少酒。苏怡华走出pub时已经有些轻飘飘的感觉。他察觉关欣说话有些舌头打结,坚持要送她回家。夜雨仍然一阵一阵地下着,没有减缓的趋势。他们坐着计程车,回到有32路公车站牌的长巷巷口,关欣嚷着:
“停车。”她从突然煞车的计程车跳了下来,“我想散步回家。”
苏怡华匆匆忙忙付完车钱,从后面撑了伞,摇摇晃晃地追上来。
化我的思念,为白云片片,
雨都把她打湿了,关欣仍然兴冲冲地唱着歌。
“苏怡华,陪我用力地唱。别担心,雨下得这么大,没有人会听见的。”
苏怡华撑着伞,歪七扭八地走在他曾经熟悉的长巷,32路公车站牌还隐隐约约地可以看见。不晓得是雨水、溅起的水花或者是血液中的酒精把他的思绪打散得支离破碎。终于他也决定放声跟着关欣唱和。
飘过原野,飘过山林,飘到你的门口窗前,
默默地传给你,我那爱的诗篇。
一千遍,一万遍……
关欣记得自己进了浴室洗完澡,换上了睡衣,之后的事情变得有些模模糊糊。昨天晚上真的是喝多了。
她伸了伸懒腰,走出房间,映眼的阳光照得她有些张不开眼睛。她走进客厅,发现沙发上整整齐齐折叠着枕头与薄毯。毯子上留着一张简单的字条:
关欣:
今晨阳光照得亮晃晃的,我多么不愿意从沙发上爬起来,承认昨夜就这样过去了。你知道,如果可以,我愿意用任何代价去留住那些美好时光的。
谢谢你以及这个美丽的夜晚。你总是教我感受到生命的甘美,那些几乎被遗忘了的滋味。
苏怡华晨5∶30留
关欣放下纸条,环顾客厅,发现苏怡华已经体贴地收拾好了满地的玻璃碎片。白花花的阳光照着电视机、家具、橱柜,现在这些都回到了它们原来的位置。
关欣重新拿起那张纸条一读再读,仿佛再过一会那张纸就会化成灰烬似的。读着读着,似乎有一些色彩鲜明的记忆像鱼一般沿着时光轻盈地游了过来。它们无声无息地幻化成各式艳丽的色彩,在光晕中舞动着动人的姿态。
不晓得为什么,纸条上的字迹愈来愈不清楚,关欣的视野便莫名地模糊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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