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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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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三观对根龙说:“根龙,你替我求求李血头,求他让我卖一次血。”

根龙就去看李血头,李血头对根龙说:

“不是我不让他卖,他一个月以前才来过。”

根龙就点点头,对许三观说:

“要三个月,卖一次血要休息三个月。”

许三观说:“根龙,我求你了,你替我求求他,我实在是急着要用钱,我是为了儿子……”

根龙听许三观说完了,就对李血头说:

“求你看在我的面子上,让他卖一次血,就这一次。”

李血头拍了一下桌子说:“你根龙出面为他说情,我就让让他卖这次血了,我的朋友里面,根龙的面子是最大的,只要根龙来说情,我没有不答应的……”

许三观和根龙卖了血以后,两个人先去医院的厕所子里的尿放干净了,然后来到了胜利饭店,他们坐在临河的窗前,要了炒猪肝和黄酒,许三观问起了阿方,他说:

“阿方还好吗?他今天怎么没来?”

根龙说:“阿方身体败掉了。”

许三观吓了一跳,他问:

“是怎么会事?”

“他把尿肚子撑破了。”根龙说,”我们卖血以前都要喝很多水,阿方那次喝得太多了,就把尿肚子撑破了。那次我都没卖成血,我们还没走到医院,阿方就说肚子疼了,我说肚子疼了就在路边歇一会儿,我们就坐在城里电影院的台阶上,阿方一坐下,疼碍喊起来,吓得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没一会儿工夫,阿方就昏过去了,好在离医院近,送到医院,才知道他的尿肚子破了……”

许三观问:“他的命没有丢掉吧?”

“命倒是保住了,”根龙说,”就是身体败掉了,以后就再不能卖血了。”

许三观摇摇头,”两个儿子都在乡下,只有三乐还好,在机械厂当工人,在乡下的两个儿子实在是太苦了。城里有头有脸的人,他们的孩子下乡没几年,全抽调上来了。我有多少本事,你根龙也是知道的,一个丝厂的送茧工能有多少本事?只有看儿子自己的本事了,他们要是命好,人缘好,和队长关系好,就可以早一些日子回城里来工作……”

根龙对许三观说:“你当初为什么不让两个儿子到我们生产队来落户呢?阿方就是生产队长,他现在身体败掉了还在当队长,你的两个儿子在我们生产队里,我们都会照应他们的,要抽调回城了,肯定先让你的儿子走……”

根龙说到这里,举起手摸着头,他说:

“我怎么头晕了?”

“对啊,”许三观听了这话,眼睛都睁圆了,他说,”我当初怎么没想到这事……”

他看到根龙的脑袋靠在了桌子上,他说:

“根龙,你没事吧?”

根龙说:“没事,就是头越来越晕了。”

许三观这时候又去想自己的事了,他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当初没想到这事,现在想到了也已经晚了……”

他看到根龙的眼睛闭上了,他继续说:

其实当初想到了也不一定有用,儿子去哪个生产队落户,也不是我们能够说了算的……”

他看到根龙没有反应,就去推推根龙,叫了两声:

“根龙,根龙。”

根龙没有动,许三观吓了一跳,他回头看了看,看到饭店里已经坐满人了,人声十分嘈杂,香烟和饭菜的蒸气使饭店里灰蒙蒙的,两个伙计托着碗在人堆里挤过来。许三观又去推推根龙,根龙还是没有反应,许三观叫了起来,他对那两个伙计叫道:

“你们快过来看看,根龙像是死了……”

听说有人死了,饭店里一下子没有了声音,那两个伙计立刻挤了过来,他们一个摇摇根龙的肩膀,另一个去摸根龙的脸,摸着根龙脸的那个人说:

“没死,脸上还热着。”

还有一个伙计托起根龙的脸看了看,对围过来的人说:

“像是快要死了。”

许三观问:“怎么办啊?”

有人说:“快送到医院去。”

根龙被他们送到了医院,医生说根龙是脑溢血,他们问什么是脑溢血,医生说脑袋里有一根血管破了,旁边另外一个医生补充说:

“看他的样子,恐怕还不止是一根血管破了。”

许三观在医院走廊的椅子里坐了三个小时,等到根龙的女人桂花来了,他才站起来。他有二十多年没有见过桂花了,眼前的桂花和从前的桂花是一点都不像,桂花看上去像个男人似的,十分强壮,都已经是深秋了,桂花还赤着脚,裤管卷到膝盖上,两只脚上都是泥,她是从田里上来的,没顾得上回家就到医院来了。许三观看到她的时候。她的眼睛已经肿了,许三观心想她是一路哭着跑来的。

根龙的女人来了,许三观离开医院回家了。他往家里走去时,心里一阵阵发虚,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很沉,像是扛了一百斤大米似的,而两条腿迈出去的时候都在哆嗦,医生说根龙是脑溢血,许三观不这样想,许三观觉得根龙是因为卖血,才病成这样的,他对自己说:

“医生不知道根龙刚才卖血了,才说他是脑溢血。”

许三观回到家里,许玉兰看到他就大声叫了起来:

“你去哪里了?你都把我急死了,二乐的队长就要来吃饭了,你还不回来。你卖血了吗?”

许三观点点头说:“卖了,根龙快死了。”

许玉兰伸出手说:“钱呢?”

许三观把钱给她,她数了数钱,然后才想起许三观刚才说的话,她问:

“你说谁快要死了?”

“根龙,”许三观在凳子上坐下,”和我一起卖血的根龙,就是我爷爷村里的根龙……”

许王兰不知道根龙是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快要死了,她把钱放进衣服里面的口袋,没有听许三观把话说完,就出门去买鱼买肉,买烟买酒了。

许三观一个人在家里,先是坐在凳子上,坐了一会儿,他觉得累,就躺到了床上,许三观心想连坐着都觉得累,自己是不是也快要死了?这么一想,他又觉得胸口闷得发慌。过了一会儿,他觉得头也晕起来了。他想起来,根龙先就是头晕,后来头就靠在了桌子上,再后来他们叫根龙,根龙就不答应了。

许三观在床上一直躺着,许玉兰实了东西回来后,看到许三观躺在床上,就对他说:

“你就躺着吧,你卖了血身体弱,你就躺着吧,你什么都别管了,等到二乐的队长来了,你再起来。”

傍晚的时候、二乐的队长来了,他一进屋就看到桌于上的菜,他说:

“这么多的莱,桌字都快放不下了,你们太客气了,还有这么好的酒……”

然后他才看到许三观,他看着许三观说:

“你像是瘦了,比上午见到你时瘦了。”

许三观听了这话,心直往下沉了,他强作笑颜地说:

“是,是,我是瘦了。队长,你坐下。”

“隔上半年、一年的,我倒是经常见到有人瘦了,隔了不到一天,人就瘦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二乐的队长说着在桌子前坐下来,他看到桌上放了一条香烟,不由叫了起来:

“你们还买了一条香烟?吃一顿饭抽不了这么多香烟。”

许玉兰说:“队长,这是送给你的,你抽不完就带回家。”

二乐的队长嘻嘻笑着点起了头,又嘻喀笑着把桌上的那瓶酒拿到手里,右手一拧,拧开了瓶盖,他先把自己的杯子倒满了,再去给许三观的杯子里倒酒,许三观急忙拿起自己的杯子,他说:

“我不会喝酒。”

二乐的队长说:“不会喝酒,你也得陪我喝,我不喜欢一个人喝酒。有人陪着喝、喝酒才有意思。”

许玉兰说:“许三观,你就陪队长喝两杯。”

许三观只好将杯子给了二乐的队长,二乐的队长倒满酒后,让许三观拿起酒杯,他说:

“一口干了。”

许三观说:“就喝一点吧。”

“不行,”二乐的队长说,”要全喝了,这叫感情深,一口吞;感情浅,舔一舔。”

许三观就一口将杯中的酒喝了下去,他觉得浑身热起来了,像是有人在他胃里里划了一根火柴似的。身体一热,许三观觉得力气回来一些了,他心里轻松了很多,就夹了一块肉放到嘴里。

这时许玉兰对二乐的队长说:

“队长,二乐每次回家都说你好,说你善良,说你平易近人,说你一直在照顾他……”

许三观想起来二乐每次回家都要把这个队长破口大骂,许三观心里这样想,嘴上则那样说,他说:

二乐的队长指着许三观说:“你这话说对了。”然后他又举起酒杯,”干了。”

许三观又跟着他把杯中的酒一口喝干净,二乐的队长抹了抹嘴巴说:“这个队长,不是我吹牛,方圆百里都找不出个比我更公正的队长来,我办事有个原则,就是一碗水端平,什么事到我手里,我都把它抹平了……”许三观觉得头晕起来了,他开始去想根龙,想到根龙还躺在医院里,想到根龙病得很重,都快要死了,他就觉得自己也快要躺到医院里去了。他觉得头越来越晕,眼睛也花了,心脏咚咚乱跳,他觉得两条腿在哆嗦了,过了一会儿,肩膀也抖了起来。

二乐的队长对许三观说:“你哆嗦什么?”

许三观说:“我冷,我觉得冷。”

“酒喝多了就会热。”二乐的队长说,随后举起酒杯,”干了。”

许三观连连摇头,”我不能喝了……”

许三观在心里说:我要是再喝的话,我真会死掉的。

二乐的队长拿起许三观的酒杯,塞到许三观手里,对他说:

“一口干了。”

许三观摇头,”我真的不能喝了,我身体不行了,我会晕倒的,我脑袋里的血管会破掉……”

二乐的队长拍了一下桌子说:“喝酒就是要什么都不怕,哪怕会喝死人,也要喝,这叫宁愿伤身体,不愿伤感情。你和我有没有感情,就看你干不干这杯酒。”

许玉兰说:“许三观,你快一口干了,队长说得对,宁愿伤身体,也不愿伤感情。”

许三观知道许玉兰下面没有说出来时话,许玉兰要是他为二乐想想,许三观心想为了二乐,为了二乐能够早一天抽调回城,就喝了这一杯酒。

许三观一口喝掉了第三杯酒,然后他觉得胃里像是翻江倒海一样难受起来,他知道自己要呕吐了,赶紧跑到门口,哇哇吐了起来,吐得他腰部一阵阵抽搐,疼得直不起腰来。他在那里蹲了一会儿,才慢慢站起来,他抹了抹嘴,眼泪汪汪地回到座位上。

二乐的队长看到他回来了,又给他倒满了酒,把酒杯递给他:

“再喝!宁愿伤身体,不愿伤感情,再喝一杯。”

许三观在心里对自已说:为了二乐,为了二乐哪怕喝死了也要喝。他接过酒,一口喝了下去。许玉兰看着他这副样子,开始害怕了,她说:

“许三观,你别喝了,你会出事的。”

二乐的队长摆摆手说:“不会出事的。”

他又给许三观倒满了酒,他说:

“我最多的二次喝了两斤白酒,喝完一斤的时候实在是不行了,我就挖一下舌头根,在地上吐了一摊,把肚子里的酒吐干净了,又喝了一斤。”

说着他发现酒瓶空了,就对许玉兰说:

“你再去买一瓶白酒。”

这天晚上,二乐的队长一直喝到有醉意了,才放下酒杯,摇晃着站起来,走到门口,侧着身体在那里放尿了。放完尿,他慢慢地转口身来,着了一会儿许三观和许玉兰,然后说:

“今天就喝到这里了,我下次再来喝。”

二乐的队长走后,许玉兰把许三观扶到床上,替他脱了鞋,脱了衣服,又给他盖上被子。安顿好了许三观,许玉兰才去收拾桌子了。

许三观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不停地打嗝,打了一阵后,鼾声响起来了。

许三观一觉睡到天亮,醒来时觉得浑身酸疼,这时候许玉兰已经出门去炸油条了。许三观下了床,觉得头疼得像是要裂开来似的,他在桌旁坐了一会儿,喝了上杯水。然后他想到根龙了,都不知道根龙怎么样了,他觉得自己应该医院去看看。

许三观来到医院时,看到根龙昨天躺着的那张病床空了,他心想根龙本会这么快就出院了,他问其他病床上的人:

“根龙呢?”

他们反问:“根龙是谁?”

他说:“就是昨天脑溢血住院的那个人。”

他们说:“他死了。”

根龙死了?许三观半张着嘴站在那里,他看着那张空病床,病床上已经没有了白床单,只有一张麻编的褥子,褥子上有一块血迹,血迹看上去有很长时间了,颜色开始发黑。

然后,许三观来到医院外面,在一堆乱砖上坐下来,冬天的风吹得他身体一阵阵发冷,他将双手插在袖管里,脖子缩到农领里面。他一直坐在那里,心里想着根龙,还有阿方,想到他们两个人第一次带着他去卖血,他们教他卖血前要喝水,卖血后要吃一盘炒猪肝,喝二两黄酒……想到最后,许三观坐在那里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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