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一国变法,最根本者乃是国势稳定。”苏秦侃侃道:“何谓稳定?内无政变之忧,外无紧迫战患,是谓稳定也。战国百余年,内乱外战而能变法者,未尝闻也!六国锁秦之时,秦孝公忍辱割地与魏国媾和,又派秘使分化六国盟约,方争得一段安定,始能招贤变法。及至魏齐赵韩间四次大战,中原无暇顾及秦国,方成就了秦国二十年变法!此乃天时之利也。若今日楚国变法,其志固然可嘉,然则天时何在?稳定何在?强秦在侧,五敌环伺,楚国虽有三头六臂,也当疲于奔命,喘息尚且不能,又何来变法时机?”
大殿中唯闻喘息之声,大臣们竟有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第七章 大成合纵南国才俊多猛志(9)
苏秦大袖一挥:“楚国若想变法振兴,惟有合纵!舍合纵不能救楚国,因由何在?合纵能给楚国安定,能使强秦望楚而却步,能使中原五国化敌为友,能使楚国安心内事,振翼重飞。不结合纵,楚国危在旦夕也!”慷慨之中,苏秦嘎然而止。
“哼哼哼,”一阵冷笑声在寂静的大殿中清晰传开,前排首座那位白发苍苍的干瘦老人缓缓站了起来。苏秦知道,他是楚国令尹昭雎,楚国最大部族的宗主,在楚国实在是一言九鼎的人物,也是最令楚威王棘手的人物。
他慢悠悠的环视了一周,却似乎谁也没看,沙哑苍老的声音一字一顿,透出一种久居高位浸泡出来的矜持:“先生与诸公,大论合纵变法,无稽之谈也。”一句话,便将苏秦与论战的楚国大臣全数否定!举座错愕,苏秦却是微微冷笑。昭雎依旧是谁也不看的扫视着全场,款款数落着:“谁说楚国要变法了?难道楚国没有过变法么?楚国是旧诸侯么?楚国不是新战国么?我大楚立国四百余年,从来都是领先时势,未尝落后也。称王第一,称霸第一,问鼎中原挑战天子者,仍是第一。悼王吴起变法,与魏武侯同时,也是领天下之先。抹杀祖宗功业,侈谈重新变法,居心究竟何在?”
如同肃杀秋风,殿中气氛顿时冷僵!
对楚国君臣而言,这无疑是一个明确警告:楚国绝不会第二次变法!谁也不要想动摇楚国旧制!楚国大臣中本来也没有变法呼声,论战中基于维护楚国体面,话赶话赶出来而已,谁也没有当真去想。昭雎却如同一只老鹫,警觉的嗅出了其中的异常——如此话题会给居心叵测者提供变法口实!楚国之大,安知没有野心勃勃之徒?若不借此时机大敲一记警钟,合纵一成,朝局便难以掌控。但是昭雎没有料到,这一番既无对象又囊括全体的“训诫”,却使朝会宗旨猛然扭曲,楚国君臣顿时在赫赫合纵特使面前,公然暴露出深深的内政危机!这是邦交礼仪场合最大的忌讳,楚国君臣顿时陷入大大的难堪。
按照寻常规矩,要不要变法这种大政决策,非国王不能轻言。昭雎身为令尹,纵然是实力权臣,笼统的训诫论断也显然是越矩的。但是,其余朝臣却无法开口。而楚威王若出面校正,则无论支持还是否定,都会将一个尚在秘密酝酿中的决策公然提前端出,只能使局面更加混乱。思忖之下,楚威王面色淡漠地保持着沉默,殿中竟是一片奇特的肃静。
“令尹之言,歧路亡羊也。”苏秦站了起来,脸上一副淡淡的微笑。昭雎一开口,他便看穿了这个首席权臣的用心,也看见了屈原眼中火焰般的光芒,看见了黄歇面如寒霜般的黑脸。可是,他们都不宜正面与昭雎碰撞,打开这个僵局的合适人选,只能是苏秦!而且必须给这个老鹫一点儿颜色,压下他的气焰!否则,楚国在合纵中的作用将大受掣肘。
只见苏秦气静神闲的笑道:“今日朝会,本是议决合纵。变法之说,本为延伸之论,涉及合纵能够给楚国带来的利害而已,无人决意要在楚国变法,如何便成无稽之谈?如何竟有‘居心何在’之问?论辩争鸣,历来讲究‘论不诛心’,老令尹动辄便凶险诛心,非但一言屠尽忠臣烈士,而且与合纵之议南辕北辙,置合纵大计于歧路亡羊之境,与国无益,与事无补,弦外之音却是大有杀气!苏秦敢问:老令尹究竟居心何在?”
“鬼谷子高足,果然名不虚传也。”昭雎老到的笑了。苏秦一句‘弦外之音却是大有杀气’使他心头猛然一颤,立即断定不能再让此人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打断苏秦,昭雎一脸庄重之色:“方才只是题外之话,权且作罢。老夫所疑者:六国间争斗百余年,恩怨至深,一旦合纵,如何保得相互诚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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