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事堂一片安静,朝臣们低头沉思,甚至连寻常时候遇到困惑便相互目光询问的举动也没有了。半日,还是甘龙咳嗽一声,打破了平静。
甘龙在升为太师以后,极不是滋味。他看得很清楚,这是要把他“赐以尊荣,束之高阁”。非但对他,连和他声气相通的公孙贾、杜挚也如法炮制。将他们手中的实权拿掉,必然是为了转移给另外一批新人。如果说这种权力转移在此之前还显得扑朔迷离,升升降降不太清楚的话,今日则已经完全清楚,就是准备全部转移给卫鞅!甘龙以他久经沧桑的敏锐嗅觉,已经完全看准了这一点,绝然不相信卫鞅永远都是客卿。这使甘龙感到了一种悲凉,一种被抛弃了的屈辱。因为这种升迁贬黜,都是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做出的。就其本心而论,如果国君与他真诚商议,他就告老辞官又有何妨?再说变法大计,他竟然丝毫不知,难道国君就认定他不拥戴变法?甘龙虽是儒家,然也是秦国老臣,岂有不希望秦国强大之理?这一点给甘龙的刺激比前一点更甚。一个什么实权都没有的太师,再加上什么大政决策都不能事先预闻,岂非真正的做了摆设?虽然悲凉,虽然屈辱,但是甘龙毕竟久经沉浮,老到之极。他心中明白,强风乍起,若迎头而上,必然会被彻底吞没。这时候,长草偃伏是避免身败名裂的最好生存手段。然则,又不能一副冷漠状,将内心不满显露出来,要有度,该说话时仍然要说话,对自己的升迁贬黜浑然无觉,方为上乘。眼见无人讲话,甘龙觉得对他这个万事不管而又凡事可议的太师正是机会。
“敢请客卿,先行宣示变法方略,可否?”甘龙只有这一句。
然则这一句话,就把被动变成了主动,也缓和了政事堂微妙的僵硬气氛。秦孝公看了卫鞅一眼,微微点头。卫鞅便向全场拱手道:“君上,列位大人,秦国贫弱,天下皆知。欲得强秦,必须变法,舍此无二途。秦国变法之方略为:奖励农耕以富国,激赏军功以强兵,统一治权以正吏,化俗齐风以聚民。此四项之下,各有若干法令保其实施。列位大人以为然否?”
太子傅公孙贾对甘龙的心情和对策以及场中情势非常清楚,见卫鞅说完,便问道:“不知旧法弊端,难以变法。敢问客卿,秦国传统法制,弊在何处?”
此一问正中卫鞅下怀,他不假思索便道:“秦国旧制,弊有其三。第一,以王道为本,杂以零碎新政,民无以适从。秦在立国之初,对周室礼制王道略加变通而治民。穆公时以百里奚治国,力行德治,又引进旧楚国若干法令。秦简公时行‘初租禾’新政,摈弃旧制,然时日无多,又恢复旧制。献公即位,欲行新政,然战事迭起,无暇以顾。时至今日,秦国仍是春秋旧制,距离战国新法差距甚大。这种旧制,只能治民于小争之世,而不能强国于大争之世。”
第七章 栎阳潮生政事堂发生了尖锐对立(2)
“此说真乃稀奇古怪!”新任太庙令杜挚一拍面前木案,愤然作色道:“秦法之弊若此,百里奚何以助穆公称霸诸侯?”
卫鞅很是冷静,“百里奚治秦,全赖一贤之力临机处置,无法令规制为后世遵守。此乃人治,绝非法治。是以穆公百里奚之后,秦国陷入四代混乱而沦为弱国。请问太庙令,若百里奚有法可守,何以秦国百余年不能振兴穆公霸业,反倒尽失河西之地,从函谷关退缩到栎阳?”这番话诘难犀利,毫不忌讳的指责秦国朝臣视为神圣的秦穆公与百里奚,论理却是堂堂正正,政事堂大臣们虽愤然尴尬,却无言以对。杜挚气得呼呼直喘,硬是说不上话来。
“第二弊呢?敢请高论。”公孙贾悠然笑问。
卫鞅道:“秦国旧制第二弊,法无要领,奖罚不明。世族有罪不罚,庶民有功不赏。农人耕有余依然贫困,军士战有功依然无爵。奋勇为国之正气如何激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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