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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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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福堂一时噎得说不出话来了。他在治功的办公窑里支吾着应付了几句,喝了一杯茶,就又告辞出来了。

田福堂本来是到石圪节散心的,没想到越散心越烦。治功刚才提起了他弟弟,使他忍不住又想起了自己的女儿——她现在也调到黄原去工作了。他是半年前才知道女儿和女婿的关系糟糕透顶。老天!为什么家事国事都这么不顺心呢?

赶集回来,吃罢晚饭,田福堂又一个人来到中窑里,仰靠在被垛上闭住眼休息。胡盘乱算一天,也够熬人的。正在他闭目养的时候,润生进来了。

儿子立在脚地上,犹豫了一下,对他说:“爸,我下半年不准备教书了。”

“为什么?”田福堂直起身子问。

“我到责任组劳动呀!”

“胡闹啥哩!好好当你的教师!”田福堂生气地说。“爸,农村眼见要分开种庄稼呀,这学校怎个办也说不来了,还不如现在就不教这书哩……”“只要能教一天,你也要教呀!”

“爸爸,我已经想过了,现在生产队一分开,咱们家没有劳力不行。你身体不好,不能上山。我准备劳动呀!爸爸,你放心,我肯定能养活了你和我妈。再说,我要是参加了劳动,村里人就看不上你的笑话了。我以前没劳动过,但慢慢就会习惯的。我明天就准备到海民哥的组里去出山……”田福堂眼眶里旋转着泪水,声音沙哑地对儿子说:“爸爸舍不得让你去受苦!听爸爸的话,还去教你的书;爸爸准备出山呀!我身体也没有什么大病,能劳动哩……”“主意我已经拿定了,下半年我不再去学校!”润生说完就转身出去了。

儿子刚一走,坚强的田福堂趔趄着身子关住门,然后一头扑倒在土炕上的被堆里,咧开嘴无声地哭了……

第六章

第六章

麦子种完,犁锄一挂,就到了白露;这时节,锄头也就要束之高阁了。

农历八月,是庄稼人一年中美好的时光。不冷不热,也不饥饿;走到山野里,手脚时不时就碰到了果实上。秋收已经拉开了序幕:打红枣、割小麻、摘豇豆、下南瓜……庄稼人孙少安的心情和这季节一样好。真是连他自己也难以相信,几年前他梦想过的一种生活,现在开始变成了现实。一群人穷混在一起的日子终于结束了,庄稼人的光景从此有了新的奔头。

谁说这责任制不好?看看吧,他们分开才一两个月,人们就把麦田种成了什么样子啊!

秋庄稼一眨眼就增添了多少成色!庄稼人不是在地里种庄稼,而是象抚育自己的娃娃。最使大伙畅快的是,农活忙完,人就自由了,想干啥就能干啥;而不必象生产队那样,一年四季把手脚捆在土地上,一天一天磨洋工,混几个不值钱的工分。庄稼人也愿意活得自由啊!谁愿意一年到头牛马般劳动而一无所获呢?人们在土地上付出血汗和艰辛,那是应该收获欢乐和幸福,而不是收获忧虑和苦痛的……少安感到,他父亲的脸上也显出了他过去很少看见的活色。一年多前,当他象现在一样把队分开的时候,父亲曾多么担心他栽跟头呀!好,现在老人放心了,因为上面有人支持让这样搞哩!

在他们这个责任组时,父亲实际上成了领导人。二爸一开始不愿“走资本主义道路”,牛着不出山,他没办法,父亲就到田家圪崂吼着骂了一通,二爸也就无可奈何的被吆起身了。对于二爸来说,大队的常年基建队已经解散,他要是不在责任组劳动,就没处去干活了——归根结底,他是农民,还拉扯着三个娃娃,不劳动一家人吃啥呀?

少安家里眼下还没有什么大变化。老祖母八十二岁,仍然半瘫在炕上;母亲头发已经半白,但也没什么大病,照旧象过去一样门里门外操劳;弟弟少平还在村里教书,今年二十一岁,完全成了大人,只是比过去说话更少,放学后就闷着头干活;小妹妹兰香去年考入了原西县高中——让全家骄傲的是,她考高中考了全县第三名。兰香一直在县高中住校,两个星期才回家一次。

他们家里最大的熬煎,仍然是他大姐一家。罐子村实行责任组后,他姐夫王满银就跑了出去。说是做生意,可这二流子两手空空,谁知到什么地方瞎逛荡去了。政策一宽,社会一松动,有些农民已经开始脱离土地,向外地和城镇流去。这些人大部分出去就是靠力气和手艺挣钱;也有些人鬼知道靠什么手段谋生呢。他们村金俊文的大儿子金富,半年前就出走了,至今都杳无音讯,连家里人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少安知道,他姐夫屁股一拍走了以后,那个家就又得靠姐姐一个人来操磨了。猫蛋今年八岁,已经在罐子村小学上二年级;狗蛋也已经六岁,明年就该上学了。可是他们不务正业的父亲丢下他们和母亲不管,一个人到外面逛世界去了——真是作孽!

孙少安自己的家庭仍然是幸福的。他和秀莲从结婚到现在,一直保持着热烈的恋爱。据说有了孩子,两口子感情就要减少一些,而分散给了孩子。但是虎子降生以后,他两个的感情似乎倒更深了。是啊,仔细地品味,人生是多么美妙,又是多么秘——这样一个活蹦乱跳的小东西,竟是两个人共同创造的!他和她,通过这个娃娃,更意识到他们是完全融合在一起了。当他们共同疼爱孩子的时候,相互看一眼对方,心间就会淌过那永不枯竭的、温暖的感情的热流。

有孩子以后,秀莲就更不讲究自己的穿戴,经常是一身带补钉的衣服。少安记得他很小的时候,那时还年轻的母亲就是穿着这样一身缀补钉的衣裳。象土地一样朴素和深沉的母亲啊!想起来就让人温暖,让人鼻根发酸。少安很喜欢妻子这身打扮,他希望自己的儿子也能记住这样一个母亲的形象……生育以后,秀莲反而更结实了,门里门外的活拿得起,放得下,从不叫苦喊累。只是晚上睡在一个被窝里,有时她在他耳边叼念说他们不能象其他年轻夫妇一样,干干练练过几天日子。少安明白妻子的心思。在农村,年轻人成家后,几乎没有和老人一块过日子的。但他还是老主意:决不分家。秀莲知道不能改变他,但还是忍不住要转弯抹角地嘟囔。另外,她在枕头边说得最多的话,就是她还想给他生个女儿。实际上,这也是他的心愿。但现在计划生育政策很严,他们不敢放肆。生完虎子后,没用公家催促,他就带妻子到石圪节医院戴了节育环……责任组实行以后,所有组的麦田比往年生产队种得又好又快;而且秋田也比往年多锄了一遍。金家湾和田家圪崂毗邻的地块,庄稼看起来明显地有了高低之差。东拉河西岸的劳动热情空前地高涨。孙少安尽管还是名义上的生产队长,但实际上田家圪崂现在有了十几个队长,甚至每一个农民都成了队长。早晨,再也不用孙少安派活和催促了,许多人现在出山都走到了他的前头!

麦子种毕,又停了锄务,而大规模的秋收还没开始——田家圪崂的的庄稼人多少年来破天荒第一次消闲了。好,人们开始有时间赶集上会,做点小生意;手巧的庄稼人,鼓弄起了家庭副业。

眼下,少安还没有这份闲心。责任组的农活是没什么可做了,他就又一头扑在了自留地里。做起圪塄帮畔,想多整出一块平地来,明年扩大蔬菜种植。

这天早晨,天还不明,他象往常一样准备爬起来上自留地,但秀莲抱着不让他起床。她撒娇说:“多睡一会吧!你常天不明就把我一个人撂在被窝里!现在又没要紧活路,你再睡一会……”说着便用两条结实的光胳膊紧紧箍住了他的腰。少安没法,只好依了她。

于是,两口子第一次把觉睡到了大天明。

起床以后,情绪正好的秀莲又对他丈夫说:“干脆!你今天也别出山了,到石圪节赶集去!一年四季没明没黑在地里操磨,你也歇息上一天,到集上去散散心。”

少安被妻子说动了心,就决定今天到石圪节赶集去。是呀,他已经好多时没到石圪节去了。对他们来说,走石圪节就等于是逛城市;或者说等于城市的人去逛公园。

秀莲给他换了见人衣裳,又烧了半锅热水,让他把满头的土垢洗干净,然后亲自拿那把破木梳给他把头发梳理了一下。少安一边照镜子,一边耍笑说:“你把我打扮成个新女婿了!”

秀莲说:“等咱们有了自己的新窑,就再结婚一次!”

秀莲的话使少安的心情沉重起来。是的,什么时候,他们才有自己的新窑呢?从他们结婚到现在,就一直住在饲养院的破窑洞里,但他又想,只要政策就这样宽下去,他有信心在这几年里给自己营造个新家。

两口子相跟着回到家里吃过早饭,少安就准备起身到石圪节去赶集。在他们回家之前,父亲已经吃过饭出去了——老人劳动心劲越来越大。

少安临起身前,他妈对他说:“你赶一回集,身上也不带几个钱,干脆把咱们刚摘下的老南瓜带几个卖了,你好花销……”少安想也是,大人倒没什么,但回来总得给虎子买点什么。

于是,他就在羊毛口袋里装了几个南瓜,扛在肩上去了石圪节。

石圪节的集市和往常不大相同了——庄稼人挤得脑袋插脑袋。大部分人都带着点什么,来这里换两个活钱,街道显然太小了,连东拉河的河道两边和附近的山坡上,都涌满了人。

到处都是吆喝叫卖声。土街上空飘浮着庄稼人淌起的黄尘。

不时有一个穿花格衬衫、戴蛤蟆镜的青年人在人群中招摇而过,手里提的黑匣子象弹棉花似的响个不停,引得花百姓张大嘴巴看新。

孙少安挤到南街头食堂旁边的菜市场上,几个老南瓜不多时就卖了。

他把毛口袋卷夹在胳膊窝时,准备去给虎子买几毛钱的水果糖,给秀莲买一块揩汗的手帕,再拣绵软一点的吃食,给老祖母买一点。他的老南瓜卖了三块五毛八分钱,足够置办这些东西。如果还有剩余的话,他还准备给父亲买一块包头的羊肚子毛巾——他头上的那块已经肮脏得象从炭灰里捡出来似的。

孙少安正从南街的人群里挤的时候,突然感觉有人似乎拉扯他的衣服。他心一惊,以为是小偷——听说操这行当的人现在多起来了。

他赶忙回过头,才发现是他的同学刘根民。根民的手里提着个黑人造革提包,笑嘻嘻地对他说:“我从背影上就认出来是你!”

少安问他:“你到哪里去呀?”

“我刚下乡回来。走,跟我到公社去。我正准备捎话叫你来呢!现在走,我有事要给你说!”

少安只好和根民一块挤过人群,跟他往公社走。一路上,他估摸不来根民要给他说什么事。既然根民先不说,就说明街上不能议论,他也就不问。是不是他又犯了错误?犯了什么错误?他想来想去,也没做过什么出格事。至于责任组,现在这是上面出主意搞的,更何况又不是他孙少安一个人搞——不会是这事!他很快排除了他再一次面临批判的可能性,于是精便松宽下来。

根民一边走,一边给他递上一根纸烟。

少安一般不抽纸烟。仍然卷旱烟抽。但老同学的这根纸烟他接住了。

根民现在已成了石圪节公社副主任。一身干净的深蓝制服,头发稍稍背梳起来,看起来已经蛮象个公社领导了。这人性格随和,但脑子利索,在石圪节上高小时就是班上的生活干事,做什么事都很认真。少安很感激他的同学;在他成了干部而自己成了农民时候,他一直象过去一样把他当朋友对待。

少安跟根民进了公社院子。徐主任正和公社民政专干下象棋。他们进来时,徐治功只抬头跟刘根民打了个招呼,就赶忙举起一颗棋子往石板棋盘上一掼:“将!”根民走过去,对下棋的徐治功说:“徐主任,根据我这次下乡看,凡是实行了责任制的村子,今年麦子播种情况普遍好。麦田比往年都多耕翻了一遍而且还掏了圪塄溜了畔……”徐治功手里举着一颗棋子正要用劲往石板上掼,这时将举棋子的手突然停在半空中,仰起脸问刘根民:“掏了圪塄溜了畔,黄河泛滥怎么办?”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倒问得刘根民不知如何对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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