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亏你怎么想起来的?”卜二奶奶一面笑,眼睛背后有一种心不在焉的气,银娣看惯了的,知道又在背诵这套话,去当着笑话告诉人,又成了出了名的笑话。每回时局变化,就又翻出来大家研究,这回可太平了。他们倒也有点相信她。
她现在是不在乎了,一面看戏,随手拉拉侄女儿的辫子。
大奶奶的女儿跟前面的一个女孩子说话,两只肘弯支在前排椅背上。
“嗳哟,小姐怎么掉了这些头发?从前你辫子一大把。一定是姑娘想婆家了。”
那女孩子红着脸把辫子抢了回去。“二婶就是这样。”
“真的,等我跟大太太说,叫王家快点来娶吧。”
她们妯娌都晋了一级,称太太了。
“不跟二婶说话了。”那女孩子扭过身去,拉着自己的辫子不放手。
“你倒好,还留着头发。”卜二奶奶说,“现在的小姐们都剪了。”
“是王家不叫剪吧?我们大太太自己都剪了。”银娣说。
“剪了省事。”卜二奶奶说。
大奶奶的女儿已经站起来,搬到前排去了。
“你也真是——”卜二奶奶笑着轻声说,“我还直打岔。”
“你当她生气了,小姐心里感激我呢。定了亲还不早点过门,猫儿叫瘦,鱼儿挂臭。”
卜二奶奶一面笑一面骂:“你真是——!你现在是倚老卖老了。”
“老要风流少要稳嘛。”
“她哥哥要出洋了?”卜二奶奶继续打岔。
“现在都想出洋。我们玉熹我倒不是舍不得他,不犯着叫他充军。现在这时世,你就是中了洋状元回来,还不是坐在家里?不像人家有阔老子的又不同。”“阔”字是他们这些人家通用的代名词,因为忌讳说做官,轻描淡写说某某人“阔了”。大爷新近出山,也有人说落水。北边亲戚与北洋政府近水楼台,已经有两个不甘寂寞的,姚家还是他第一个。
“你们玉熹你哪舍得?”卜二奶奶喃喃地笑着说,唯恐被人听见跟她讲大爷。卜二奶奶向来胆子小,当着大奶奶,三奶奶,偶尔说声“那天跟你们二太太打牌”,都心虚,像犯了法似的,怕人家当作又跟她搬是非了。
“看见大太太没有?”银娣问。
“坐在那边。”
“大爷来了没有?”
“不晓得,大概还没来吧?”一提起大爷都把声音低了低,带着秘的口吻。“嗳,你看粉艳霞。”
那女戏子正从楼下前排走过,后面跟着一群捧场的。她回过头来向观众里的熟人点头,台前一排电灯泡正照着她一张银色的圆脸,朱红的嘴唇。下了装,穿着件男人的袍子,歪戴着一顶格子呢鸭舌帽,后面拖着根大辫子。
“这就是刚才那个?打着大辫子,倒像我们年轻的时候的男人。后头跟着的是他家五少爷?”
“嗳,说是老五跟今天的戏提调吵架,非要把她的戏挪后。”
“不怪他们说是儿子们一定要唱这台戏。请了这些大角儿来捧她。从前是小旦,现在是女戏子,都喜欢打扮得不男不女的。”
她看见她儿子在楼下。从远处忽然看见朝夕相对的人,总有一种突兀感,仿佛比例不对。其实玉熹长得不错,不过个子小些,白净的小长脸,鼓鼻梁,架着副金丝眼镜,穿着马褂,在一排座位前面挤过去,不住地点头行礼,像个老头子一颗头颤动个不停。他那些堂兄弟们顶坏,老是笑他。到了他们这一代,大家都一身西装,一口京片子夹着英文,也会说两句上海话,只有他们二房保守性,还是一口家乡的侉话。
亲戚们背后也说他们一家都是高个子,怎么独有他这样瘦小,都怪她的菜太咸。因为省俭,就连老太太在世的时候,要在月费里省下钱来买鸦片烟,所以母子俩老是吃腌菜咸菜咸鱼,孩子长大了,又有哮喘病,是吃得太咸,“吼”住了。她听了气死了,哮喘病是从小就有,遗传的。他爹从前个子多小,连他们老太太也矮。不过大家从来不想到二爷,也是他们家向来忌讳,亲戚们被训练到一个地步,都忘了他。
“我们玉熹。”她笑着解释她为什么弯着腰向前看。
“噢……嗳。大人了。”口气若有所思,她听着有点不是味。又在估量着他个子矮,吃咸菜吃的?
“都二十了,还是像小孩子,怕人。”她说。
“所以他们说的那些实在可笑。”卜二奶奶带笑咕哝了一声。
“说什么?”她也笑着问,心里突然知道不对。
“笑死人了,说你们玉熹请吃花酒。”
“我们玉熹?你没看见他见了女人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
“所以好笑。”
“你在哪儿听见的?”
“是谁在那儿说——看我这记性!——说是有人碰见了三爷——”提起三爷来,眼睛不望着她,但是她知道人家特别注意她脸上的表情有没有变化。大家都晓得他们闹翻了,她打过他嘴巴子。据说是为借钱。就是借钱,这事情也怪,外头话多得很。要说真有什么,那她也不敢,三爷也还不至于这样穷极无聊,自己的嫂,而且望四十的人了。
“——说是三爷拉他去吃饭,说玉熹第一次请客,认识的人少,台面坐不满。他没去。”
“这话更怪了。我们跟三爷这些年都没来往。”
“我也听着不像。”
“怎样想起来的,借着个小孩子的名字招摇。”
卜二奶奶笑:“你们三爷的事——!”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没多少时候前头吧?这些话我向来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也是这话实在好笑,所以还记得。”
“第一他从来不一个人出去。”
“其实男孩子出去历练历练也好。”
“跟着他三叔学——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