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奶奶跟姑爷商量商量看,”她嫂嫂说。
“他!”像吐了口唾沫。
“姑爷住在楼下?”炳发说。
“可不是,这两天送信也难。”他老婆说。
她也知道这不是叫人传话的事,要银娣自己对他说。
银娣不开口。他向来忌讳提钱。他是护短,这辈子从来没有钱在他手里过。逼急了还不是打官话,说送什么都一样,不过是点意思。
“姑爷可能想法子在帐房里支?”她嫂子听惯了三爷在帐房支钱的事。
“不行呃,”她皱着眉,“他从来没有过,还不闹得大家都知道。”
“不是有这话,‘瞒上不瞒下’?”她嫂子隔了半天,嗫嚅着赔笑说。
“谁也瞒不了。这些人正等着扳我的错处,这下子有的说了。”
“姑奶奶向来要强,”她嫂子向她哥哥解释。
“礼不全,也许不要紧,老太太不是不知道我们的难处。”
炳发说。
“老太太是不会说什么,别人还得了?”
“也是——头胎,又是男孩子。”她嫂子说。
其实她并不是没想到去跟老太太说,趁着老太太这时候喜欢。不过她喜欢向来靠不住,今天宠这个,明天又抬举那个,好让这些媳妇谁也别太自信。为这事去诉苦也叫人见笑,老太太那副声口已经可以听得见:“叫你哥哥不要打肿脸充胖子。这有什么要紧,都是自己人。”然后给她一笔钱,不会多,老太太不知道外面市价——姚家替她办的嫁妆就是那样,不过换了他们自己去买,就又有的说了,等买了来东西粗糙,又不齐全,正好怪他们不会买东西,不懂规矩。
“还是问姑爷,”她嫂子说。“都是姑奶奶的面子,也是他的面子。”
“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她说。背了债应酬亲戚的又不是他们第一个。将来他们这些儿子一个个的前程都在这上面,做官都有份。她是不愿意说,她做不了主的事,也不便许愿,但是他们有什么不知道的?不趁热打铁,她这时候刚生了儿子,大家有面子,下股子劲硬挺过去,处处要人家特别担待,谁拿你们当正经亲戚?她恨他们不争气,眼光小,只会来逼她。
奶妈吃了饭进来了。才把她支使出去,又有佣人进进出出。
“我走了。”他说。
迸了这半天,还是丢给她不管了。
“拿我的头面去当,”她望着空中说。“这时候不好拿,明天嫂嫂送回去。”
她嫂子苦着脸望着她半天。“……姑奶奶满月那天不要戴?”
“就说不舒服,起不来。”
他们显然不愿意。什么不能当,偏拣一个不久就非还她不可的。
“头面至少平时用不着,戒指几天不戴老太太就要问,皮衣裳要到冬天才用得着,不过大累赘,怎么拿出去?”
“这要赎不回来怎么办?”她嫂子终于说。
“怎么办,我上吊就是了,这日子也过够了。”她说着眼泪直淌下来。
“姑奶奶快不要这样说。”
“你们晓得我过的什么日子?你们真不管了。”她更呜咽起来。
“姑奶奶,给人听见了。”
“本来也都是为你打算,”他说。“我们有什么好处?”
“噢,你现在懊悔了。早晓得还是卖断了干净。”
他老婆急得只叫姑奶奶。他已经站了起来。“我走了。”
“走了再也不要来了。情愿你不来。”一见面更提起她的心事来,他到底是她哥哥,就只有这一个亲人。
“谁再来不是人。嫌我丢脸,皇帝还有草鞋亲呢。”
他老婆连忙说:“你这是什么话?过年过节不来,不叫姑奶奶为难?”
“有什么为难?”她说,“就说我家里都死光了。”
“你不用咒人,从今天起你没有我这哥哥。”
他老婆把他往房门口直推。“嗳呀,你要走快走,在这儿就光叫姑奶奶生气。”
到了晚上关了房门,银娣拿出首饰箱来,把头面包起来,放在她哥哥带来的提篮盒下屉。她嫂子第二天早上拿回家去,下午又回来了。再过了两天,礼送来了,先拿到楼上外间,老太太还没起来。大奶奶三奶奶第一个看见,把金锁在手心里掂着,估有几两重,又批评翡翠镜片颜色太淡,又把绣货翻来翻去细看。
“还是苏绣呢。”
“其实苏绣的针脚板,湘绣的花比较活。”
“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人家本事大,提篮盒拿出拿进,谁晓得装着什么出去?”
“嗳,我也看见。来来去去,总有一天房子都搬空了。”
奶妈照例到外间来挤奶,让老太太趁热吃。
她站在房门外等老太太起来,都听见了,回去告诉银娣姑嫂,又把银娣气个半死。
满月前两天,三奶奶叫了个穿珠花的来,替她重穿一朵珠花。
“她知道我要什么花样,”她告诉老李。“就照鲍家孙少奶奶那样,就在这儿做,你不跟她说话,不会吵醒三爷,不过你不要走开,晓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