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箱子盖忽然自动地扣下来,正斫在曼桢的手背上。才扶起来没有一会,又扣了下来。
世钧便去替她扶着箱子盖。他坐在旁边,看着他的衬衫领带和袜子一样一样经过她的手,他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许太太装了两碟子糖果送了来,笑道:“顾小姐吃糖。——呦,你替世钧理箱子呀?”
世钧注意到许太太已经换上了一件干净衣服,脸上好像还扑了点粉,那样子仿佛是预备到这儿来陪客人谈谈似的,然而她结果并没有坐下,敷衍了两句就又走了。
曼桢道:“你的雨衣不带去?”世钧道:“我想不带了——不见得刚巧碰见下雨,一共去这么两天工夫。”曼桢道:“你礼拜一一定回来么?”话已经说出口,她才想起来刚才已经说过了,自己也笑了起来。就在这一阵笑声中忽忽关上箱子,拿起皮包,说:“我走了。”世钧看她那样子好像相当窘,也不便怎么留她,只说了一声:“还早呢,不再坐一会儿?”曼桢笑道:“不,你早点睡吧。我走了。”世钧笑道:“你不等叔惠回来了?”曼桢笑道:“不等了。”
世钧送她下楼,她经过许太太的房间,又在门口向许太太夫妇告辞过了,许太太送她到大门口,再三叫她有空来玩。
关上大门,许太太便和世钧说:“这顾小姐真好,长得也好!”
她对他称赞曼桢,仿佛对于他们的关系有了一种新的认识似的,世钧倒觉得有点窘,他只是唯唯诺诺,没说什么。
回到房间里来,他的原意是预备早早的上床睡觉;要铺床,先得把床上那只箱子拿掉,但是他结果是在床沿上坐下来了,把箱子开开来看看,又关上了,心里没着没落的,非常无聊。终于又站起来,把箱子锁上了,从床上拎到地下。钥匙放到口袋里去,手指触到袋里的一包香烟,顺手就掏出来,抽出一根来点上。既然点上了,总得把这一根抽完了再睡觉。
看看钟,倒已经快十一点了。叔惠还不回来。夜深人静,可以听见叔惠的母亲在她房里轧轧轧转动着她的手摇缝衣机器。大概她在等着替叔惠开门,不然她这时候也已经睡了。
世钧把一支香烟抽完了,有点口干,去倒杯开水喝。他的手接触到热水瓶的盖子,那金属的盖子却是滚烫的。他倒吓了一跳,原来里面一只软木塞没有塞上,所以热气不停地冒出来,把那盖子熏得那么烫。里面的水已经凉了。他今天也不知怎么那样糊涂,这只热水瓶,先是忘了盖;盖上了,又忘了把里面的软木塞塞上。曼桢也许当时就注意到了,但是已经提醒过他一次,不好意思再说了。世钧想到这里,他尽管一方面喝着凉开水,脸上却热辣辣起来了。
楼窗外有人在吹口哨,一定是叔惠。叔惠有时候喜欢以吹口哨代替敲门,因为晚上天气冷,他两手插在大衣袋里,懒得拿出来。世钧心里想,许太太在那里轧轧轧做着缝衣机器,或者会听不见;他既然还没有睡,不妨下去一趟,开一开门。
他走出去,经过许太太房门口,却听见许太太在那里说话,语声虽然很低,但是无论什么人,只要一听见自己的名字,总有点触耳惊心,决没有不听见的道理。许太太在那儿带笑带说:“真想不到,世钧这样不声不响的一个老实头儿,倒把叔惠的女朋友给抢了去了!”
裕舫他是不会窃窃私语的,向来是声如洪钟。他说道:“叔惠那小子——就是一张嘴!他哪儿配得上人家!”这位老先生和曼桢不过匆匆一面,对她的印象倒非常之好。这倒没什么,但是他对自己的儿子评价过低,却使他太太感到不快。她没有接口,轧轧轧又做起缝衣机器来。世钧就借着这机器的响声作为掩护,三级楼梯一跨,跑回自己房来。
许太太刚才说的话,他现在才回过味来。许太太完全曲解了他们三个人之间的关系,然而他听到她的话,除了觉得一百个不对劲以外,紊乱的心绪里却还夹杂着一丝喜悦,所以心里也说不上来是一种什么滋味。
叔惠还在楼窗口外吹着口哨,并且嘭嘭嘭敲着门了。
他们乘早班火车到南京。从下关车站到世钧家里有公共汽车可乘,到家才只有下午两点钟模样。
世钧每一次回家来,一走进门,总有点诧异的感觉,觉得这地方比他记忆中的家要狭小得多,大约因为他脑子里保留的印象还是幼年时代的印象,那时候他自己身个儿小,从他的眼睛里看出来,当然一切都特别放大了一圈。
他家里开着一爿皮货店,自己就住在店堂楼上。沈家现在阔了,本来不靠着这爿皮货店的收入,但是家里省俭惯了,这些年来一直住在这店堂楼上,从来不想到迁移。店堂里面阴暗而宽敞,地下铺着石青的方砖。店堂深处停着一辆包车,又放着一张方桌和两把椅子,那是给店里的帐房和两个年份多些的伙计在那里起坐和招待客人的。桌上搁着茶壶茶杯,又有两只瓜皮小帽覆在桌面上,看上去有一种闲适之感。抬头一看,头上开着天窗,屋顶非常高,是两层房子打通了的。四面围着一个走马楼,楼窗一扇扇都是宝蓝彩花玻璃的。
世钧的母亲一定是在临街的窗口掺望着,黄包车拉到门口,她就看见了。他这里一走进门,他母亲便从走马楼上往下面哇啦一喊:“阿根,二少爷回来了!帮着拿拿箱子!”阿根是包车夫,他随即出现了,把他们手里的行李接过去。世钧便领着叔惠一同上楼。沈太太笑嘻嘻迎出来,问长问短,叫女佣打水来洗脸,饭菜早预备好了,马上热腾腾地端了上来。
沈太太称叔惠为“许家少爷”。叔惠人既漂亮,一张嘴又会说,老太太们见了自然是喜欢的。
世钧的嫂嫂也带着孩子出来相见。一年不见,他嫂嫂又苍老了许多。前一向听见说她有腰子病,世钧问她近来身体可好,他嫂嫂说还好。他母亲说:“大少奶奶这一向倒胖了。
倒是小健,老是不舒服,这两天出疹子刚好。“他这个侄儿身体一直单弱,取名叫小健,正是因为他不够健康的缘故。他见了世钧有点认生,大少奶奶看他仿佛要哭似的,忙道:”不要哭,哭了奶奶要发脾气的!“沈太太笑道:”奶奶发起脾气来是什么样子?“小健便做出一种呜呜的声音,像狗的怒吼。
沈太太又道:“妈发起脾气来是什么样?”他又做出那呜呜的吼声。大家都笑了。世钧心里想着,家里现在就只有母亲和嫂嫂两个人,带着这么一个孩子过活着,哥哥已经死了,父亲又不大回家来——等于两代寡居,也够凄凉的,还就靠这孩子给这一份人家添上一点生趣。
小健在人前只出现了几分钟,沈太太便问叔惠,“许家少爷你出过疹子没有?”叔惠道:“出过了。”沈太太道:“我们世钧也出过了,不过还是小心点的好。小健虽然已经好了,仍旧会过人的。奶妈你还是把他带走吧。”
沈太太坐在一边看着儿子吃饭,问他们平常几点钟上班,几点钟下班,吃饭怎么样,日常生活情形一一都问到了。又问起冬天屋子里有没有火,苦苦劝世钧做一件皮袍子穿,马上取出各种细毛的皮统子来给他挑拣。拣过了,仍旧收起来,叫大少奶奶帮着收到箱子里去。
大少奶奶便说:“这种洋灰鼠的倒正好给小健做个皮斗篷。”沈太太道:“小孩子不可以给他穿皮的——火气太大了。我们家的规矩向来这样,像世钧他们小时候,连丝棉的都不给他们穿。”大少奶奶听了,心里很不高兴。
沈太太因为儿子难得回来一次,她今天也许兴奋过度了,有点情恍惚,看见佣人也笑嘻嘻的,一会儿说“快去这样”,一会儿说“快去那样”,颠三倒四,跑出跑进地乱发号令,倒好像没用惯佣人似的,不知道要怎样铺张才好,把人支使得团团转。大少奶奶在旁边要帮忙也插不上手去。世钧看见她母亲这样子,他不知道这都是因为他的缘故,他只是有一点伤感,觉得他母亲渐渐露出老态了。
世钧和叔惠商量着今天先玩哪几个地方,沈太太道:“找翠芝一块儿去吧,翠芝这两天也放假。”翠芝是大少奶奶的表妹,姓石。世钧马上就说:“不要了,今天我还得陪叔惠到一个地方去,有人托他带了两样东西到南京来,得给人家送去。”
被他这样一挡,沈太太就也没说什么了,只叮嘱他们务必要早点回来,等他们吃饭。
叔惠开箱子取出那两样托带的东西,沈太太又找出纸张和绳子来,替他重新包扎了一下。世钧在旁边等着,他立在窗前,正看见他侄儿在走马楼对面,伏在窗口向他招手叫二叔。
看到小健,非常使他想起自己的童年。因而就联想到石翠芝。翠芝和他是从小就认识的,虽然并不是什么青梅竹马的小情侣,他倒很记得她的。倒是快乐的回忆容易感到模糊,而刺心的事情——尤其是小时候觉得刺心的事情——是永远记得的,常常无缘无故地就浮上心头。
他现在就又想起翠芝的种种。他和翠芝第一次见面,是在他哥哥结婚的时候。他哥哥结婚,叫他做那个捧戒指的僮儿,在那婚礼的行列里他走在最前面。替新娘子拉纱的有两个小女孩,翠芝就是其中的一个。在演习仪式的时候,翠芝的母亲在场督导,总是挑眼,嫌世钧走得太快了。世钧的母亲看见翠芝,却把她当宝贝,赶着她儿呀肉的叫着,想要认她做干女儿。世钧不知道这是一种社交上的策略,小孩子家懂得什么,看见他母亲这样疼爱这小女孩,不免有些妒忌。他母亲叫他带着她玩,说他比她大得多,应当让着她,不可以欺负她。世钧教她下象棋。她那时候才七岁,教她下棋,她只是椅子上爬上爬下的,心不在焉。一会儿又趴在桌上,两支胳膊肘子撑在棋盘上,两手托着腮,把一双漆黑的眼睛灼灼地凝视着他,忽然说道:“我妈说你爸爸是个暴发户。嗳!”
世钧稍微愣了一愣,就又继续移动着棋子:“我吃你的马。哪,你就拿炮打我——”翠芝又道:“我妈说你爷爷是个毛毛匠。”
世钧道:“吃你的象。喏,你可以出车了。——打你的将军!”
那一天后来他回到家里,就问他母亲:“妈,爷爷从前是干什么的?”他母亲道:“爷爷是开皮货店的。这爿店不就是他开的么?”世钧半天不作声,又道:“妈,爷爷做过毛毛匠吗?”他母亲向他看了一眼,道:“爷爷从前没开店的时候本来是个手艺人,这也不是什么难为情的事情,也不怕人家说的。”然而她忽然又厉声问道:“你听见谁说的?”世钧没告诉她。她虽然说这不是什么难为情的事,她这种情和声口已经使他深深地感到羞耻了。
但是更可耻的是他母亲对翠芝母女那种巴结的气。
世钧的哥哥结婚那一天,去拍结婚照,拉纱的和捧戒指的小孩预先都经各人的母亲关照过了,镁光灯一亮的时候,要小心不要闭上眼睛。后来世钧看到那张结婚照片,翠芝的眼睛是紧紧闭着的。他觉得非常快心。
那两年他不知道为什么,简直没有长高,好像完全停顿了。大人常常嘲笑他:“怎么,你一定是在屋子里打着伞来着?”
因为有这样一种禁忌,小孩子在房间里打着伞,从此就不再长高了。翠芝也笑他矮,说:“你比我大,怎么跟我差不多高?
还是个男人。——将来长大一定是个矮子。“几年以后再见面,他已经比她高出一个头半了,翠芝却又说:”怎么你这样瘦?简直瘦得像个蚂蚱。“这大约也是听见她母亲在背后说的。
石太太一向不把世钧放在眼里的,只是近年来她因为看见翠芝一年年的大了起来,她替女儿择婿的范围本来只限于他们这几家人家的子弟,但是年纪大的太大,小的太小,这些少爷们又是荒唐的居多,看来看去,还是世钧最为诚实可靠。石太太自从有了这个意思,便常常打发翠芝去看她表姊,就是世钧的嫂嫂,世钧的母亲从前常说要认翠芝做干女儿,但是结果没有能成为事实,现在世钧又听见这认干女儿的话了,这一次不知道是哪一方面主动的。
大概是他嫂嫂发起的。干兄干妹好做亲——世钧想他母亲和嫂嫂两个人在她们的寂寞生涯中,也许很乐于想象到这一头亲事的可能性。
这一天他和叔惠两人一同出去,玩到天黑才回来。他母亲一看见他便嚷:“嗳呀,等你们等得急死了!”世钧笑道:“要不因为下雨了,我们还不会回来呢。”他母亲道:“下雨了么?——还好,下得不大。翠芝要来吃晚饭呢。”世钧道:
“哦?”他正觉得满肚子不高兴,偏偏这时候小健在门外走过,拍着手唱道:“二叔的女朋友来喽!二叔的女朋友就要来喽!”
世钧听了,不由得把两道眉毛紧紧地皱在一起,道:“怎么变成我的女朋友了?笑话!
这是谁教他这么说的?“其实世钧有什么不知道,当然总是他嫂嫂教的了。世钧这两年在外面混着,也比从前世故得多了,但是不知道怎么,一回到家里来,就又变成小孩子脾气了,把他磨练出来的一点涵养功夫完全抛开了。
他这样发作了两句,就气烘烘地跑到自己房里去了。他母亲也没接茬儿,只说:“陈妈,你送两盆洗脸水去,给二少爷同许家少爷擦把脸。”叔惠搭讪着也回房去了。沈太太便向大少奶奶低声道:“待会儿翠芝来了,我们倒也不要太露骨了,你也不要去取笑他们,还是让他们自自然然的好,说破了反而僵得慌。”她这一番嘱咐本来就是多余的,大少奶奶已经一肚子火在那里,还会去跟他们打趣么?大少奶奶冷笑道:“那当然罗。不说别的,翠芝先就受不了。我们那位小姐也是个倔脾气。这次她听见说世钧回来了,一请,她就来了,也是看在小时候总在一块儿玩的份上;她要知道是替她做媒,她不见得肯来的。”沈太太知道她这是替她表妹圆圆面子的话,便也随声附和道:“是呀,现在这些年青人都是这种脾气!只好随他们去吧。唉,这也是各人的缘份!”
叔惠和世钧在他们自己的房间里,叔惠问他翠芝是什么人。世钧道:“是我嫂嫂的表妹。”叔惠笑道:“她们要替你做煤,是不是?”世钧道:“那是我嫂嫂一厢情愿。”叔惠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