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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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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介绍的那天晚上,姚先生放出手段来:把陈良栋的舅父敷衍得风雨不透,同时匀出一只眼睛来看陈良栋,一只眼睛管住了心心,眼梢里又带住了他太太,唯恐姚太太没见过大阵仗,有失仪的地方。散了席,他不免精疲力尽。一回家便倒在藤椅上,褪去了长衫,衬衣,只剩下一件汗衫背心,还嚷热。

姚太太不及卸妆,便赶到浴室里逼着问心心:“你觉得怎么样?”

心心对着镜子,把头发挑到前面来,漆黑地罩住了脸,左一梳,右一梳,只是不开口。

隔着她那藕色镂花纱旗袍,胸脯子上隐隐约约闪着一条绝细的金丝项圈。

姚太太发急道:“你说呀!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尽管说!”

心心道:“我有什么可说的!”

姚先生在那边听见了,撩起裤脚管,一拍膝盖,呵呵笑了起来道:“可不是!她有什么可批评的?家道又好,人又老实,人品又大方,打着灯笼都没处找去!”

姚太太望着女儿,乐得不知说什么才好,搭讪着伸出手来,摸摸心心的胳膊,嘴里咕哝道:“偏赶着这两天打防疫针!

你瞧,还肿着这么一块!“

心心把头发往后一撩,露出她那尖尖的脸来。腮上也不知道是不是胭脂,一直红到鬓角里去。乌浓的笑眼,笑花溅到眼睛底下,凝成一个小酒涡。姚太太见她笑了,越发熬不住要笑。

心心低声道:“妈,他也喜欢看话剧跟电影;他也不喜欢跳舞。”

姚太太道:“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怎么老是‘也’呀‘也’的!”

姚先生在那边房里接口道:“人家是志同道合呀!”

心心道:“他不赞成太新式的女人。”

姚太太笑道:“你们倒仿佛是说了不少的话!”

姚先生也笑道:“真的,我倒不知道我们三丫头这么鬼精灵,隔得老远的,眉毛眼睛都会传话!早知道她有这一手儿,我也不那么提心吊胆的——白操了半天心!”

心心放下了桃花赛璐璐梳子,掉过身来,倚在脸盆边上,垂着头,向姚太太笑道:“妈,只是有一层,他不久就要回北京去了,我……我……我怪舍不得您的!”

姚先生在脱汗衫,脱了一半,天灵盖上打了个霹雳,汗衫套在头上,就冲进浴室。叫道:“你见了鬼罢?胡说八道些什么?陈良栋是杭州人,一辈子不在杭州就在上海,他到北京去做什么?”

心心吓怔住了,张口结舌答不出话来。

姚先生从汗衫领口里露出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盯住他女儿,问道:“你说的,是坐在你对面的姓陈的么?”

心心两手护住了咽喉,沙声答道:“姓陈的,可是他坐在我隔壁。”

姚先生下死劲啐了她一口,不想全啐在他汗衫上。他的喉咙也沙了,说道:“那是程惠荪。给你介绍的是陈良栋,耳东陈。好不要脸的东西,一厢情愿,居然到北京去定了,舍不得妈起来!我都替你害臊!”

姚太太见他把脖子都气紫了,怕他动手打人,连忙把他往外推。他走了出去,一脚踢在门上,门“蹦”地一声关上了,震得心心索索乱抖,哭了起来。姚太太连忙拍着哄着,又道:“认错人了,也是常事,都怪你爸爸没把话说明白了,罚他请客就是了!本来他也应当回请一次。这一趟不要外人,就是我们家里几个和陈家自己人。”

姚先生在隔壁听得清楚,也觉得这话有理,自己的确莽撞了一点。因又走了回来,推浴室的门推不开,仿佛心心伏在门上呜呜咽咽哭着呢。便从另一扇门绕道进去。他那件汗衫已经从头上扯了下来,可是依旧套在颈上,像草裙舞的花圈。他向心心正色道:“别哭了,该歇歇了。我明天回报他们,就说你愿意再进一步,做做朋友。明后天我邀大家看电影吃饭,就算回请。他们少爷那方面,我想绝对没有问题。”

心心哭得越发嘹亮了,索性叫喊起来,道:“把我作弄得还不够!我——我就是木头人,我——我也受不住了哇!”

姚先生姚太太面面相觑。姚太太道:“也许她没有看清楚陈良栋的相貌,不放心。”

心心蹬脚道:“没有看清楚,倒又好了!那个人,椰子似的圆滚滚的头。头发朝后梳,前面就是脸,头发朝前梳,后面就是脸——简直没有分别!”

姚先生指着她骂道:“人家不靠脸子吃饭!人家再丑些,不论走到那里,一样的有面子!你别以为你长得五官端正些,就有权利挑剔人家面长面短!你大姊枉为生得齐整,若不是我替她从中张罗,指不定嫁到什么人家,你二姊就是个榜样!”

心心双手抓住了门上挂衣服的铜钩子,身体全部的重量都吊在上面,只是嚎啕痛哭。背上的藕色纱衫全汗透了,更兼在门上揉来揉去,揉得稀皱。

姚太太扯了姚先生一把,耳语道:“看她这样子,还是为了那程惠荪。”

姚先生咬紧了牙关,道:“你要是把她嫁了程惠荪哪!以后你再给我添女儿,养一个我淹死一个!还是乡下人的办法顶彻底!”

程惠荪几次拖了姚先生的熟人,一同上门来谒见,又造了无数的借口,谋与姚家接近,都被姚先生挡住了。心心成天病奄奄的,脸色很不好看,想不到姚先生却赶在她头里,先病倒了。中医诊断说是郁愤伤肝。

这一天,他发热发得昏昏沉沉,一睁眼看见一个蓬头女子,穿一身大红衣裳,坐在他床沿上。他两眼直瞪瞪望着她,耳朵里嗡嗡乱响,一阵阵的轻飘飘往上浮,差一点昏厥了过去。

姚太太叫道:“怎么连猬庖膊蝗鲜读耍俊

他定眼一看,可不是猬猓眺艿耐贩3多天没有梳过,蟠结在头上,像破草席子似的。敞着衣领,大襟上钮扣也没有扣严,上面胡乱罩了一件红色绒线衫,双手捧着脸,哭道:

“爸爸!爸爸!爸爸你得替我做主!你——你若是一撒手去了,叫我怎么好呢?”

姚太太站在床前,听了这话,不由地生气,骂道:“多大的人了,怎么这张嘴,一点遮拦也没有!就是我们不嫌忌讳,你也不能好端端地咒你爸爸死!”

猬獾溃骸奥瑁你不看我急成这个模样,你还挑我的眼儿!

启奎外头有了人,成天不回家,他一家子一条心,齐打伙儿欺负我。我这一肚子冤,叫我往哪儿诉去!“

姚太太冷笑道:“原来你这个时候就记起娘家来了!我只道雀儿拣旺处飞,爬上高枝儿去了,就把我们撇下了。”

猬獾溃骸笆裁锤咧x矮枝儿,反正是你们把我送到那儿去的,活活地坑死了我!”

姚太太道:“送你去,也要你愿意!难不成‘牛不喝水强按头’!当初的事你自己心里有数。你但凡待你父亲有一二分好处,这会子别说他还没死,就是死了,停在棺材板上,只怕他也会一骨碌坐了起来,挺身出去替你调停!”

猬獾溃骸敖形冶鹬渌,这又是谁咒他了!”说着放声大哭起来,扑在姚先生身上道:“呵!爸爸!爸爸!你要有个三长两短,可怜你这苦命的女儿,叫她往哪儿去投奔?我的事,都是爸爸安排的,只怕爸爸九泉之下也放不下这条心!”

姚先生听她们母女俩一递一声拌着嘴,心里只恨他太太窝囊不济事,辩不过猬狻4要插进嘴去,狠狠地驳猬饬骄洌自己又有气没力的,实在费劲。赌气翻身朝里睡了。

猬獍淹氛碓谒腿上,一面哭,一面唠唠叨叨诉说着,口口声声咬定姚先生当初有过这话:她嫁到熊家去,有半点不顺心,尽管来找爸爸,一切由爸爸负责任。姚先生被她絮聒得五中似沸,也不知有了多少时辰,好容易朦胧睡去。一觉醒来,猬獠辉诹耍褥单上被她哭湿了一大块,冰凉的,像孩子溺脏了床。问姚太太猬饽睦锶チ耍姚太太道:“启奎把她接回去了。”

姚先生这一场病,幸亏身体底子结实,支撑过去了,渐渐复了原,可是精大不如前了。病后他发现他太太曾经陪心心和程惠荪一同去看过几次电影,而且程惠荪还到姚家来吃过便饭。姚先生也懒得查问这笔帐了。随他们闹去。

但是第四个女儿纤纤,还有再小一点的端端,簌簌,瑟瑟,都渐渐的长成了——一个比一个美。她太太肚子又大了起来,想必又是一个女孩子。亲戚们都说:“来得好!姚先生明年五十大庆,正好凑一个八仙上寿!”可是姚先生只怕他等不及。

他想他活不长了。

(一九四三年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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