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虽本性纯真,可也自小是在师门里练出来的一副老道淡定的皮相,许久没有如此失态地如点燃了的炮仗一样在自己师父面前急得失了章法。
到后来,本来被咽回去的隐忧,在情急之下,反而如强摁下去的水瓢,更加厉害地浮于表面。
她两只手攥得紧紧的,绞在一起,终于忍不住问道:“陛下,可会要杀了他?”
何冲听得有些摸不着头脑,连忙俯身捡起十六因心不定下掉落的丝帛,见师父对旁边探头过来的金展并无阻碍之意,便一起看了起来。
不久,两人色俱变。
原来,昨夜并非只是天火点燃灯阵,而是祥瑞白鹿行至城墙前,整个气氛被点燃到最高点之时,突见一道火光从白鹿腹中破出,极快蹿入灯阵之中。
一入灯阵,忽火光大起,只见巨大的灯笼阵上现出天狗状的阴影,并随着火光动了起来,在一支支灯笼上奔驰而过。
天狗阴影所踏之地,均迅速燃烧了起来,更的是,随着灯笼被点燃,上面隐隐烧出几个大字,“君若非君,国将不国”。
最后火光连成一片,在众人未反应过来之时,瞬间炸裂开来,火树银花之下,是如修罗地狱般的凄厉叫声,火星甚至飞溅到城墙之上,点燃了皇帝的衣袍,还伤到了龙目,如今皇帝双目无法视物,太医院亦无办法。
这下事态算是不可挽回了。
此前,皇帝虽对李玄慈多番猜忌,百般恶心,可到底不敢明着来。
但如今他献来的祥瑞竟出了这样的事,那便算撕破脸皮了,皇帝若不想担这个“君不似君”的名号,便得将罪名都死死扣在“居心叵测”的李玄慈身上。
自然得是他对祥瑞动了手脚,得是他冒犯天威,得是他不顾灯阵下万千的京城百姓,得是他罪恶满盈、大逆不道。
如此,才能将这诡谲之事,定性为人为的谋逆之举,而非显灵的预言。
十六生在道门,不会想不通其中关节,也因此才慌了手脚,到最后,甚至病急乱投医地求起唐元来。
“师父,你能不能和陛下去说,他不会的,不是他做的,我担保,我去查,我去查清楚。”
唐元没说话,只是瞧着自己徒儿的那对圆眼睛。
他许久没看过十六这般眼了。
十六向来性子好,也想得开,千般不挂心,万事无执着,只有在她小的时候,有过一次,她追问自己身世时,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然而他不说,十六也就放下了,仿佛风过无痕,这么多年再未提过。
而如今,他又见到了,那种带着点倔头倔脑的、黑黝黝的眼,好似被露水打湿过一般。
唐元在心里叹了口气,淡淡望了眼一旁的李玄慈,道:“看来你要等的那一天,确实不远了。”
李玄慈却没有答他的话,自始至终,他这个当事人却没说过一个字。
只见暗色丝线绣的云纹,随着摇荡的下摆,闪过细密的微光,隐隐可见其下墨色靴子踏步而来。
他出手,便擒了还巴巴望着师父的十六的手腕,将她一下锁到了自己身后,一把雪亮的剑,若有似无地护着她,也无形隔开了十六与其他人的距离。
“我平生可曾要人回护过半刻?生不用,死不用。只有我索阎王的命,没有阎王来敲我门的道理。”
这话说得狂悖至极,跟一柄出窍的凉剑一般,锋刃未至,光芒便足以伤人。
可当他回头时,目光却仿佛被发上细细的红绳缠住了锋芒一般,多了许多斩不断的羁绊。
“我还等着你开窍那日,又怎么肯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