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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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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洲县是苏州府的附郭县,从如京桥入盘门,向东途径南禅寺,若是早间从金陵走水路,南下顺流,还能赶上当天的晚饭。

京师戒严,照理说是一只蚊子也不该放出去。可痘疫下的人心惶惶只持续了短短数日,圣意下京中令行禁止,金吾卫与五城兵马司交替十二时辰轮值,邢肃同带领太医院联合京中各大医馆药铺布施宣毒发表汤和天代宣化丸,又连夜印制防疫八法,每家来查痘章京登记的都可以免费领取。在有条不紊的秩序下,一夜间消散的车水马龙和人声鼎沸被无言的抵抗所替代,一座死寂的牢笼里,人们用自己的方式挣扎抵抗,有人沉默,有人哭泣,然后无一例外地,举头望向黑云之外的曙光。

经此一役,徐太后本能再次立足朝堂,可她甚至来不及听两句恭维赞赏,就得当头一棒——小皇帝也中招了。她不得已抛下庶务,每日捏着鼻子守在乾清宫,日子如同光脚踩刀刃,生怕天黑一闭眼,第二日就被判出局。她早已无心顾暇几位子侄,或许眼下来看,她正是被自己当初的一招围魏救赵一摆尾困成了瓮中鳖,毕竟先帝只有一根独苗,只要前脚小皇帝一蹬腿,郭固和薛秉年能立刻分别为福王和禹王请封。

群狼环伺,虎视眈眈,以至于燕回入宫求去苏州时,她几乎有些感动,能走一个是一个。

谢溶溶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当夜回去便发起高烧,云合寺的主持委婉地表示寺中尚有老幼,且条件清贫不适合养病,说来说去无非是怕她也被传上。这可正中燕回下怀,他垮起一张脸做戏,心里美开了花,忙不迭地连人带物一路回了自己家。

谢溶溶虽然没染上痘,可也病的不轻。高烧两天满嘴谵语,好不容易喂进去的稀粥汤药也吐个干净。苁枝急出一身汗,跪在床边久了膝盖都直不了,燕回府中少有人伺候,贴身的只有苗子清,还有守在门口送饭送水的哑仆,唯一的女人是个四十开外的膀大腰圆的厨娘,让她挥刀剁猪腿可以,绞帕子喂药万万不行。

她摸出老本去求燕回招个临时的下人,就听他一本正经说教,“你忘了武定候府是怎么出的事?别说眼下关头寻不到人,寻到了,你敢让她伺候你主子么?”

苁枝不敢,声音里带着哭腔,“我真是没用,要是银环姐姐还在,何至于让小姐受这么多罪?”

燕回假意为难,手指轻快地敲着桌面,“我来。”

若是平时,因着他和谢溶溶的那层不可说的关系,苁枝是绝不会让他近她身,可眼下情况特殊,加之这一个月多里他对谢溶溶的所作所为苁枝看在眼里,都说患难见真情,刨去他就是让谢溶溶患难的罪魁祸首之一,比起敬府那些罪大恶极的人,他几乎算得上是菩萨。至少不论她曾高挂枝头艳光无两,还是如今零落成泥衰容枯槁,他都是这座她生于斯长于斯的金陵城里,少有还把她放在心上的人。

燕回说照顾,一点也不含糊,苁枝开始还不放心,躲在一边观察了两天,见他无比规矩卖力,心思又细腻,才相信他至少现在什么也不图,就盼着她好。她看着燕回把谢溶溶搂在怀里一碗药能耐着性子喂半个时辰,心里拿他和敬廷比较,一时间还真分不出高下。给她擦脸擦手,将要擦完脖子往下时,苁枝才躲不住,黑着脸赶紧接过手,

“不劳燕公子了,我来我来。”

第五天,谢溶溶醒来,映入眼帘的是一盏熟悉的雕画十二生肖的八角琉璃灯,在那个不堪的夜晚徐徐旋转,高高在上地俯瞰她被捣弄成碎片,交缠的肉体碰撞声和喘息化作青烟被点燃,飘落在他的眼眶中,成了两团不灭的火焰。

她一扭头,正对上太阳升起,燕回去探她的额头,笑着说,“不烧了。”

谢溶溶没力气躲,她疲惫得一根指头都抬不起来,侧过头从鼻子里发出声不情不愿的闷哼。浑身疼得厉害,头疼眼睛疼膝盖疼,最疼的是心,那里被人和血洒上一层金疮药,不能碰也不能想。脑袋放空后,她连下一步该怎么办都无暇思考,至少也得等能走路,能吃饭了才行。

可等她再次睁眼,人就已经在船上了。

她嘴里含着裹了厚厚糖稀的山楂丸子,怀里抱着阿鱼的牌位,躺在摇摇晃晃的水波上,最后一丝戒备也松懈下来了。

谢夫人出身苏州望族宁氏,宁家行事磊落,谢宝林被罢黜后也不避嫌,诚邀他二人来苏州定居。谢宝林一度积郁成疾一蹶不振,谢夫人唯恐他在路上出事,于是舍远求近,做主留在苏州,当时到真没想过,如今还能方便了谢溶溶。

马车在一户两进的宅子门前停下,谢溶溶被苁枝扶着下车,谢夫人红了眼眶还没来得及上前,身后有人嗷嗷喊着“二妞”,先她一步迎上去,等看清她手中牌位上的名字,谢宝林捶胸顿足,不管不顾地把这一个月来的郁结发泄出来。

苗子清和苁枝都没见过一个体面的知天命的老爷抱着女儿哭得涕泗横流,谢夫人余光瞥见燕回靠在车厢上往这看,觉得有些丢人,凑上去用衣袖掩着偷偷捏了他一把。

谢宝林吸着鼻涕泪眼朦胧,“你干嘛掐我?”

听见旁人的偷笑声,谢夫人脸上挂不住,把他扯开接过谢溶溶,提点道,“没看见有客人在?”说完冲燕回礼貌一笑,“燕公子,是燕公子吧?见笑。”

燕回倒是真没在意,他在一旁看这家人哭作一团,心里有些羡慕。都说亲人是血脉相通,父母子女的血滴在水里能够相融,他先前以为不过是儒家弘扬孝悌的手段,高门显贵里仅有母子连心,孩子生得多自然不稀罕,本就稀薄的缘分还要为名声和利益所累。他看多了这种事,不想谢家是个例外。就像遇见谢溶溶之前,情爱是刻印在话本上,编写进折子戏里千篇一律的至死不渝,赚了几枚铜板几滴眼泪,同一支笔同一副嗓子很快又去书写弹唱另一段缠绵悱恻,那些刷了墨的工整雕版是浮在现实水面上的一层油渍,人们只看得见里面斑斓的惊鸿倒影。

直到他也旁观了一出戏,着迷在一场蜃影编织的陷阱里,每一幕都那样迷人。

谢宝林擦干眼泪鼻涕,又变成了风度翩翩的一家之主,邀他进门留宿晚饭。

燕回毕恭毕敬,仪态挑不出一丝错,谢宝林对他看了又看,一边揣测他和二妞的关系,一边回忆京中有关他的谣传。

当夜,谢夫人哄着谢溶溶睡了个久违的好觉,然后对着阿鱼的牌位偷偷哭了一场,有些话谢溶溶不说,苁枝听吩咐不敢多言,她却能推敲出蛛丝马迹。她把谢溶溶对敬廷的一片情意看在眼里,是决计不信她能与外人有苟且。可燕回看向她的眼也做不了假,他的事迹在金陵的后宅里口口相传,夫人们说起他,不外乎是过甚的姿容和艳情绮闻,仿佛如此天作之合才能不浪费一场披风戴雪而来的北国风光。

人就是如此自私。她可以饶有兴味地听别人嚼舌根,却不能容忍谢溶溶深陷泥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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