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还是没闹起来,仙打架小鬼遭殃,燕回也没留意那几个妓子的下场,隔天起早吃饭时随行的卫指挥使凑过来咂舌,说齐世子越来越没个人样,他晚上起夜听见动静,没想是几个下人抬着草席要去埋尸,他跟上去看了眼,其中一具女尸死不瞑目,头发被揪掉一把,脑门上一块显眼的秃斑,从额角到锁骨长长的一道鞭痕,打得鼻骨炸裂,身上随意裹着件被撕烂的外衣,露出两条沾满血污的长腿。
燕回听得恶心,匆匆吃完借口离去,他昨夜翻来覆去到四更才睡着,一合眼就掉进光怪陆离的幻境里,这二十年来刻意回避的过往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梦中,怎么看都是不好的预兆。若是要仔细追溯,就是从去年在小承恩寺开始,那场梦像是一个开端,至于契机……是菩萨要惩罚他们叁个在佛门行淫秽之事的人么?未免太牵强。
世间的罪孽一环扣着一环,如有因果报应,穹昴之下无人幸免,哪怕还是牙牙学语的婴孩,他的出生也可能是个错误。
之后一路顺畅无阻,他在被临时征占的大同府见到了齐王,不同于刘峻恨不得将造反两字刻在脑门上,这个几乎被朝廷盖了章的篡权者出乎意料地锋芒尽收,他穿身半旧的铠甲领兵巡视回来,脸上似乎还有战后的疲惫,见到他也不意外,只留下一句晚上替他接风洗尘就又匆匆离去。
“你小的时候,我见过你。”
齐王换上一身鸦青色府绸长衫,腰间不绶玉带,配了一把其貌不扬的长剑,束起的冠发星星点点,凑近看连胡子眉毛也有几分白。不同于旻小王是被海风吹出一脸的黑峻峻,他像每一个驻守边关数十年的老兵,脸上有被西北的风沙雕刻出的沟壑。
他只是坐在那里简单地喝酒吃菜,可席间卫指挥使的手自始至终都没离开过刀。
“你爹,梁王,还好么?”
燕回恭敬地回道,“家父身体康健。”
“唔。他还没为你请封?”
燕回眼睛一沉,举杯遮住脸上一闪而过的戾气,“王爷不要打趣我,嫡兄健在,如何轮得到我一个庶子上位。让别人听了去,还怕小子有别样的心思,传回去惹人不快。”
齐王嗤笑,他举筷的姿势虽粗鲁,可有些礼仪还是根深蒂固,吃酒嚼菜都不会发出声音。他夹着筷子遥指,眼鹰利,“废棋只会被抛弃,可弃子却有机会翻盘。”
他见燕回面色深沉,握着酒杯的手绽起青筋,又道,“习过武?”
“不过皮毛。”
“谦虚。”
齐王摇摇头,自顾自笑起来,“当年在广宁府,你还没有马腿高,你爹就让你踩着他的手骑上马背,你小时候可比现在讨喜多了,两只眼珠金亮亮的,像个小豹子。哦,我还记得你生母,是叫桑夫人?还是什么的。你和她的眼睛……”
“咔嚓——”
酒水流了一桌子,混着碎瓷片和血珠沿着桌边往下滴,席间一片寂静,作陪的布政使和按察使大气不敢出,只有卫指挥使秉着一口气悄声叫人来包扎。
“不劳费心,”燕回推开桌案起身,捏着一拳头的血肉模糊往外走,临了站在阴影处与靠在椅背上作看戏模样的齐王对视,声音低喑,“都说贵人多忘事,我看王爷正好反过来,不知是些琐碎记得太清反而忘了正事,还是老来喜欢忆往昔。待我回京后找太医开几服好药送来,也算小侄一番敬意。”
说完头也不回地摔上门离去,“咣当”一声震得酒杯里的酒都颤了颤。
卫指挥使手都打起摆子,握着刀不知是去是留,看向另外两人,跟鹌鹑一样埋着头,恨不得连呼吸也停了。倒是齐王依旧没动气,举着酒壶往嘴里灌,也不知道是给谁说的,始终没抬头,一副自言自语的模样,
“怎么样?听说刘峻在他那儿吃了瘪?我当老子的是不是要给儿子找回场子?那个畜生,咳,同样在女人堆里打转,他怎么那么没出息?”
苗子清跟在身后亦步亦趋,最后几乎要跑起来,不怪他脚程慢,实在是燕回身高腿长,他只来得及看见一张怒容,人就拐个弯儿消失在视野里。
一只手拽住他的衣领拉了个趔趄,后颈的寒毛还没来得及立起来,一双熟悉的笑眼就出现在面前。他松了口气,刚要开口瞥到他竖在唇边的手,瞪圆了眼睛问,
“主子,你的手?”
往下一看,好家伙,方才走得一路带风,今日穿身浅色的外袍衣摆甩了一溜血珠子,苗子清出门在外身兼侍从跑腿马夫洗衣婆数职,见状泄气道,“衣服可不好洗。”
燕回靠在一处偏院的墙面上,抻了抻右手往他肩上一抹,“听说用淘米水洗得干净。”
苗子清敢怒不敢言,肩头受了一掌血手印,怕自己被气死只得转移话题,“是齐王有什么问题?”
前后不过半盏茶时间,燕回与方才被轻易激怒夺门而出的形象判若两人,只要看见他一脸悠闲便知天大的难处也过得去,苗子清松口气,就听他说道,
“去替我查件事。齐王有几个嫡子?”
苗子清想也不想,“两个。”
“总共几个儿子?”??“两个。”
燕回睨他一眼,“一个庶子都没有?真是了。”
苗子清犹豫,“也不是没有过。据说当年有位侧妃膝下有一子,若是活到现在,可能和旻小王一般年纪。”他左右看看,低声试探道,“主子是不是疑心什么?”
燕回漫不经心地看着自己血呼啦差的手掌,也不疼,就是干什么都不方便,“嗯,我怀疑刘峻是个障眼法。”
“这是怎么说?”
他又在另半边肩上蹭一蹭,示意他边走边说,两个灰色的影子一前一后地被昏暗的月光拉长在地上,“四位宗王里,你觉得谁最没野心?”
“.…..福王?”苗子清想到一张寿桃脸,脱口而出。
“是禹王,其次是旻王,再是福王,然后……”他冲身后甩了下手,“就是那位。”
苗子清不解,“禹王也是送世子入京……”
燕回冷笑,“你看他那副痨病鬼相,能活多久?怕是禹王早就起了改立的心思,不过是等着京中那位一死,脱了这身枷,名正言顺地盘踞在西南。”
“若这么讲,那齐王……”
“齐王不一样,”燕回顿住脚步,色晦暗不明,“趁着刘峻还没回西安,你去查查那位侧妃和庶子,若我没猜错,这位才是真正的齐世子,至少是他心里的……齐世子。”
苗子清色一凛,“可要透露消息给刘峻或者齐王妃?”
“不用,”他绽出一个笑,抬头看了眼雾蒙蒙的夜空,“让他们演。”
云合寺在金陵城中算是个不大不小,不盛名也不破落的寺庙,自那位给人判词看命数的瞎眼高僧坐化,寺里的香火逾年减少,只有每年的乞巧节寺里那棵同心树还能吸引些青年男女,平日少有香客造访。田氏给谢溶溶说后,她想了片刻还是点头同意了。
毕竟当年她的命格就是在那儿算出来的,谢夫人初时对此绝口不提,后来待到她议亲,京中女眷传什么的都有,她才让人放出去口风,要找武官做女婿。彼时郭二公子对谢溶溶一见倾心,据悉听闻后要弃笔从戎,被他爹怒斥一通,等关了禁闭出来户部侍郎家的嫡小姐肖盈已经在家中上下露过面了。谢夫人本意是从上十二卫或者在京属卫的几个武将中选,她看中几个家中有爵位的青年才俊,还没找媒人上门,谢宝林喝了通酒回来就告诉她给二妞的婚事定了,武定候府的敬二,挂绶镇国将军印,几年前死了正室,膝下还有一子一女。
谢夫人气得起不来床,等敬廷上门拜访,她故意没隐瞒,说谢溶溶命硬,文官怕压不住,找在京中任职还不用上阵打仗的,才是两全其美。话说到这份上,敬廷也不退缩,他推心置腹道,
“我比溶溶大了一轮还多,将来就算走在她前面也不会有人说什么。如有缘白首到老,那是敬某这一辈子的幸事。”
谢溶溶想起她在屋内隔着屏风听到的这番话,情窦初开的年纪,被人明里暗里指指点点,表面上不在意,夜里关了门反复照镜子,不喜欢这张脸,生得太明艳,不喜欢圆鼓鼓的胸脯和挺翘的屁股,比生了孩子的妇人还要妖娆。她看自己哪里都不满意,可那个眉目坚毅的男人说,他会爱护她一辈子。
谁曾想到他的一生会过早的停滞在半路,留她一人孑然向前。
她藏在堆帽后泪流满面,入目是怆然慈悲的金身佛像,入耳是弥弥不绝的诵声梵音,她点上一炷香奉在案上的香炉里,贴在地面上深深地俯拜下去。
“愿我的夫君早日脱离苦难,而登彼岸。”
她一睁开眼就看见面前递来的一方手帕,顺势看去,竟是位想不到的“熟人”。
“郡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