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三十八年,夏。
前些日子还旱着,昨夜突来一袭甘霖,将那凝滞多日的暑气给消尽了。金炉里撒了几撮百和香,绕着竹帘溢出来,混着溽气,甜丝丝的像含了块蜜饯化开在舌根。
沉烟细细临黄卷,凝在香烟最上头。
她拿着棍儿逗笼里的鹦哥玩,素手支起下巴斜睨着它斑斓多彩的羽毛,逗弄许久总不见那张小喙里吐出自己前些日子教给它的人话,不觉烦闷。扭过头,隔着斑驳树影和雕花园门望去,池子里的荷已经开了,亭亭直出水面。
她不由得想到早上先生教的那几句词,“水面清圆,一一清荷举”。她觉得怪乏味的词,先生却偏要梗着脖儿分析其中的精妙门道,鹦哥儿许是瞧出了她的烦腻,竟张了嘴,吐出一句“书呆子”。
鹦哥儿第一次口吐人言,好巧不巧,正赶上这时。
先生当场气得双颊涨红,忿忿摔了书,掀起纱帐就走了。
她在后面捂着嘴,和红钰笑作一团。
红钰推她:“老爷可要训你的!”
她用一本诗经掩着脸,嗤嗤地笑:“它说的!又不是我。”
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她父亲是不信那套的,专门请了先生教她诗词歌赋。可她却不喜欢那些,她爱读史书,嚼着那些历史凝成的字,闭眼想一想,仿佛自己也在那万道乾坤里走了一遭。
父亲为什么要让自己学这个?想让她像话本里写的那样,才子佳人吟诗作对?
可她自小就知道,杜撰出的故事信不得。
“赫如小姐,今天府里来了外客,您就稍微避一避吧!”
月上柳梢头,赫如没等到父亲的训斥,却等到了前院嬷嬷的一声嘱咐。
外客吗?
赫如放下蘸了墨的笔,恍了,视线兜兜转转溜了一圈。入了夜,风拂着,月拓着,樟树锯齿似的叶影咬着雕花檀木。美人蕉颤巍巍抖着桠儿,在窗纸上投下极尽缠绵的曼影。
葳蕤交颈的花影旁,挂一副美人画。
罗裙素洁,衣饰琳琅,体态秾纤合度,乌发簪起,耳垂闪着点点翡翠,葱尖似的指只从芙蓉桂花绣纱摆下露出一点儿。面容素丽洁净,唇片敷了脂,红艳艳的,像是一撮桃瓣漂在清潭面上的月影里。
画底写着字:媛娘。
那是她母亲的名字。
她母亲去得早,只留给她一个温柔如水的印象。她从小在大人的只言片语中捕捉有关母亲的信息,说她是个才女,和夫君郎才女貌的一对,只可惜命薄了些。
父亲似是想保留一个深情才子的形象,妻子多年未娶。可赫如是知道的,这男子怎么管得住自己?父亲面上悼念着亡妻,私下里时不时会带些女人回来,就是他口中的“外客”了。
赫如无意中撞见一次。
烛火摇曳飘忽,红色纱帐翻如雨夜里的湖,男人的亵裤,女人的红肚兜全掉在地上。浑乱肉色像是被风迷了路的舟,在床榻间摇动着、颠簸着、交缠着,搅得荷叶翻飞。
男人牛喘着。
女人媚叫着。
“唔嗯……奴……要受不住了啊啊……大人好――嗯嗯,弄得人家好舒服……”
如泣如诉,尾音曲折,绕酥了顶上的梁。
女人纤白的手伸出红帐,似在承受着什么,五指攥得紧紧的,金镯子扣住那皓腕半晃当着,旋即又被男人的大掌拉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