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一定。
”拉住行将暴走的安奎丁寿点头笑应官袍下另一只手倏然紧握王八蛋拿话挤兑二爷早晚给你点厉害瞧瞧。
“大人您看。
”将尸身放下细细检查的郝凯突然举起了贾时右手。
安奎以为发现了贾时被害的证据精一振大步奔上前去丁寿也与情犹疑不定的刘宪围了过去。
“这是……血?”丁寿见贾时右手中指上似乎有干涸血痂。
“刘廷式你怎么说?”安奎兴奋道。
“给谏你见过何人是被扎破手指谋害的?”刘宪横了个白眼暗骂腐儒。
“大人请看。
”于永从贾时怀中取出一张血渍斑斑的手帕。
“斗转星移一朝安西冷亭上雀南迁。
独立空庭时落日东郊残花映堂前。
”丁寿轻声诵了一遍挑眉道:“这写的是什么?”
“似乎是贾时的绝命诗”刘宪攒眉叹息“贾时成化二十年甲辰科进士出身入仕二十余年宦海漂泊星移斗转一朝身安却是命陨之时鸟雀南飞日落影单好比昨日残花风光不再诶……”
“这样伤春悲秋的心境难怪姓贾的想不开呢。
”丁寿取笑一声将那团血帕随手一卷扔到了郝凯脸上。
“缇帅这其中尚有疑点……”安奎急声道。
“什么疑点不疑点的人都死了还提这有的没的作甚给谏你写个奏疏到时本官署名就是。
“缇帅明察老夫当一同署名。
”刘宪附和。
“佥宪署名的事先不急如您所说事有轻重如今宁夏防务才是重中之重。
”丁寿亲热与刘巡抚携手出了牢房。
“缇帅放心才部堂行文已到宁夏老夫早已安排置宁夏文武官佐已选派精兵调拨军资断不会让鞑虏得逞。
安奎看着二人背影愤愤一跺脚也跟了出去。
郝凯则向于永得意扬起下巴将那份摔倒脸上的血帕小心叠好塞进了怀里。
***
夜宁夏镇城驿。
丁寿孤灯独坐两手恨不得将头皮都抓破了对面前这首所谓的绝命诗还是没猜出半点。
二爷从不相信贾时会发出什么人之将死的感慨这种人在军马、盐课甚至粮草上都敢伸手典型要钱不要命这种光棍被人当成弃子心中郁郁可想而知怕是只想在临死前多拉几个陪葬丁寿倒不介意成全他这临终遗愿可是你这血书好歹写的明白些啊。
过度用脑造成体内能量消耗过快血书没明白肚子已经开始咕咕叫了丁寿暂时死了心顺手去摸桌上的一盘顶皮酥果馅饼。
这点心是以核桃、芝麻、葡萄、枣等果子碎屑拌糖后做馅外层用牛羊乳和面粉或涂表烘焙酥脆香甜不过若以丁大人的刁嘴来尝这顶皮饼也就是后世他娘的酥皮五仁月饼。
“嗯~”丁寿明明记得这点心端上来的时候是堆成宝塔型的他还一口没碰呢塔尖上的这块哪儿去了。
丁寿四下寻摸着屋里闹耗子了?不能够啊怎么一点动静没听见二爷如今的功力就是一只蚊子从屋里飞过不敢说能分清那条腿上的肉多了几丝是公是母总能搞个明白更别说一只耗子了。
正在百思不解的丁寿突然发现肩头多了些东西伸手拈起碎成了粉末酥皮?!抬头仰望一袂翠袖拂搭在横梁上青翠玉笛在纤纤玉指中滴溜溜转个不停红润小嘴正咬着雪白的酥皮馅饼笑靥如花吃得欢实。
“就今天!就今天心里有事我忘了看房梁!你属燕子的?天天在梁上筑窝!”丁寿气急败坏按理说有个姑娘成天跟着是件挺开心的事何况这姑娘还很漂亮可这丫头成天这么出鬼没的二爷实在太没安全感了。
“小淫贼你……在干什……么呢?”含糊不清问了句话戴若水三口两口将一块顶皮饼吞到肚里一提裙角从梁上跃下。
“不干你事。
”丁寿没好气道“我要睡了你也上去睡吧。
”反正两人在一屋睡觉也不是第一次了彼此都没避
讳。
戴若水却一把将桌上血帕抢过“你对着劳什子瞧了半宿了到底看什么呢?”
“你怎么什么都抢?对了我的金牌呢还我!”丁寿终于想起了要命的事。
“不还。
”戴若水秋波一横清脆吐出两个字。
要不是怕打不过你二爷早把你摁床上‘法办’了丁寿心里发狠。
“几个字谜你有什么可看的?”戴若水不屑将血帕扔了回去。
“字谜?你能猜出来是什么?”丁寿惊喜问道。
“又不是什么难题怎么猜不出来。
”戴若水诧异道。
“快告诉我是什么。
”瞌睡来了送枕头刹那间丁寿真以为自己有天命了。
“不说。
”又是清脆的两个字把丁二的瞌睡抽醒了。
“谁教你说我属燕子的。
”戴姑娘俏鼻一皱冲丁寿做了个鬼脸。
“我还是属老鸹的呢只能跟在姑娘后面飞”丁寿涎着脸笑道:“姑娘你大人大量别和我一般见识。
“本姑娘个子小没那么大的肚量你也别拿好话应付我你的嘴呀本姑娘太清楚了。
”戴若水抱着肩头盘坐在椅上。
“那你说怎么办?”有求于人丁寿只得服软。
戴若水眼珠一转促狭道:“你立刻给本姑娘弄来一只燕子我便帮你这次。
“燕子?现在这时候早就往南飞了我上哪儿寻去。
”丁寿傻眼。
“想办法咯我看好你。
”戴若水起身拍拍丁寿肩头一派勉励之状。
看丁寿一脸窘相戴若水得意万分伸了伸修长腰肢转身看着丁寿大床道:“瞧你这床也蛮舒服的本姑娘小憩片刻等你抓来了燕子再唤醒我。
一道飞燕剪影突然从帷帐上闪出戴若水唬了一条急忙扭身只见丁寿正在灯前两手拇指交扣其余八指大张摆着一副可笑的样子。
“刚才的燕子……”戴若水迟疑问道。
“不管真假好歹是只燕子。
”丁寿示意她回头戴若水扭过头去见帷帐上一只飞燕扑闪着翅膀振翅翱翔。
“这是你扮的?”戴若水惊万分。
“你没见过手影?”丁寿道这类手影游戏漫说后世便是在宋明也不是稀罕物戴丫头还真没见过世面。
戴若水嘟着红艳艳的香唇微微摇头他自幼离家在终南山学艺天仙侣性子冲淡扫雪烹茶、抚琴弄箫等名士风范皆是上上之选民间瓦舍的杂耍手艺却一窍不通戴若水若不是天性活泼怕也早成了不食人间烟火的绝尘仙子。
见小丫头轻抽鼻尖可怜兮兮的模样丁寿一时不忍也使出浑身解数博卿一笑帷帐上时而蹦出一只兔子忽而又变成一只狸猫再突然化身天狗丁大人还不顾形象配上几声犬吠逗得戴若水前仰后合乐不可支。
丁二所学有限两辈子知道的花样变个通透也没花多少时间抹了一头汗道:“戴姑娘小生黔驴技穷了放我一马吧。
“好啊看在你这小淫贼还算卖力的份上便算你过关了。
”戴若水笑语盈盈一副宽容大度的模样。
“我谢你啦。
”丁寿咽下这口闷气又将血帕推了过来“您看这个……”
“笨——”还不忘贬低一句的戴若水坐在桌旁玉手蘸了杯中茶水在桌上比比划划。
“‘斗转星移一朝安’这‘斗’字移过一‘点’又加上个‘一’是什么?”
“‘平’!”丁寿恍然。
“‘西冷亭上雀南迁’‘冷’字留西边一半‘亭’留上半截‘雀’字下半身飞走了可不就是这个字么!”戴若水笋指点着用茶水刚写出的一个‘凉’字。
“原来就是拆字啊。
”醒悟过来的丁寿也蘸着茶水开始写写画画。
“‘独立空庭时落日’嗯~庭中无物、一人独立、时落日哈是个‘府’字。
“‘东郊残花映堂前’嘿嘿是个‘陈’字。
”被戴若水解出其中关键丁寿毫不费力破开了后两句。
“孺子可教还不算太笨。
”戴若水一脸欣慰点了点头。
丁寿哭笑不得“谢您老指点。
“不必客气”戴若水老气横秋摆了摆玉掌又蹙着黛眉道:“这‘平阳府陈’是什么意思?”
***
巡抚衙门书房。
“老夫就知道这贾时不会轻易被我们要挟!”
刘宪狠狠一捶书案看着自己刚刚书就的‘平凉府陈’四个墨迹淋淋的大字目光阴冷。
“他不仁就别怪咱不义我这就将他一家老小灭了!”被摆了一道的丁广同样咬牙切齿。
“算了这事先缓缓让你的人立即赶赴平凉把东西拿过来。
”如今锦衣卫的首脑坐镇宁夏那个安奎又一身书生意气刘宪目前不想弄出太大动静白给人送把柄。
“佥宪他要是不肯交呢?”丁广迟疑道。
“你已经逼死了一个五品佥事还要问我怎么做么?”刘宪斜睨丁广。
“这……毕竟贾时他是自己寻死的平凉可是固原镇的盘弄大了不好收场啊……”
对丁广这瞻前顾后的样子刘宪嗤之以鼻“如今陕西各府不是忙着剿灭万马堂余孽么这些亡命徒在固原镇眼皮底下连堂堂锦衣缇帅都敢截杀岂会在乎一个小小的平凉知府!”
“可要给固原那面打声招呼毕竟他们当年也分润了好处……”
“丁将军你也是当官的这种心照不宣的事能拿到明面上说么如今的三边总制不是杨都堂朝中掌权的也不是那三位阁老啦!”刘宪真是觉得和这家伙组队心累。
“卑职明白。
”丁广也下定了决心扭身而去。
“陈逵你最好与老夫放明白些。
”刘宪呼呼喘着粗气盯着那四个墨迹未干的大字久久不语。
***
平凉府治平凉县工科给事中吴仪下榻的高平驿馆中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黄堂夤夜造访有何贵干?”吴仪一脸警惕看着面前的平凉知府陈逵。
“听闻给谏明日启程陈某特来送行。
”等不到吴仪请让陈逵自顾寻了一处坐下。
“好意心领明日清晨在下便要赶路恕不久留。
”吴仪也不入座直言送客。
“陈某一片至诚善意给谏何必拒人千里。
吴仪冷笑“平阳府奸宄出没公文尚且有被盗之虞容不得在下不小心。
陈逵似乎听不出话中讽刺之意哂然道:“如今驿馆内外有固镇精兵严密把守给谏还有何担心之处?”
“在外曰奸在内曰宄外奸易御内宄难防。
”吴仪掷有声。
“好一个内宄难防看来陈某是脱不得干系了。
”陈逵大笑。
“黄堂自当明白否则在下拟就报送朝廷的文书又如何会失窃。
”吴仪盯着陈逵一瞬不瞬。
“陈某的确明白只怕给谏明白得还不够。
”陈逵将掩在袖中的一个蓝小包裹推到了吴仪面前。
“这是……”吴仪面带犹疑。
“区区薄礼给谏一看便知。
”陈逵自斟了一杯茶好整以暇细细品味。
吴仪迟疑再三还是将包裹打开见其中是一沓账册翻开细看里面记载了宁夏、固原二镇文武官吏贪墨舞弊之种种罪状涉及包括由弘治年到正德二年任职的历任巡抚、副使、管粮兵备等数百名各级官员其中
不乏朝廷方面大员触目惊心。
陈逵捧着茶杯将饮未饮斜睨面色青白不定的吴仪嗤的一笑“给谏这份礼物可能弥补你丢失的那份公文。
“这……这个……”吴仪满口苦涩期期艾艾说不出话。
他虽是弘治十五年的进士却一直在家赋闲今年二月才同段豸、曾大显、周钥等几位同年得以授官新官上任吴仪也是一腔热血本想在此次查盘中大显身手做出一番成绩事实上他也确实做得不错凭着账目中的一点疏漏抽丝剥茧翻出了宁夏平凉两官员侵盗挪用马价盐课官银的证据谁料公文书就便不翼而飞他本来心中懊恼万分现在看来他发现那些事和这份账册相比不过九牛一毛。
“这是从何处得来?”半晌吴仪才干巴巴憋出一句话来。
“无关紧要陈某只是保证其中所载千真万确。
“你想我如何做?”
“哎呀给谏身为言官又有查盘重任在肩如何做还要陈某来说么?”陈逵故作惊讶。
“你这是害苦了我呀!”吴仪不是傻瓜这份东西就是个烫手山芋放在手里捂不住交出去基本上就把官场中人得罪遍了。
“错!陈某是真想交吴老弟这位朋友。
“你?”吴仪抬眼看了一眼陈逵鄙夷道:“道不同不相为谋还是罢了吧。
陈逵大笑起身“吴老弟看不起陈某啊是陈某有时也看不起自己想当年十年寒窗少年登第陈某也有一腔报国热忱想着上报天子下育黎庶为国为民做出一番事业……”
“那你……?”陈逵说的就是吴仪当今所想怪这贪渎之官竟与自己想法相同。
“形随势变身不由己啊。
”陈逵拍着吴仪肩头怅然叹息。
“想做事就得当官可你当了官会发现:上司贪同僚贪下属贪。
你若不贪便被旁人视为异类上峰有疑同僚远离下属推诿让你根本就做不得官要想好做官就得和光同尘和大家一起——贪!”
“依你所说想好做官便要当贪官当了贪官才能做好官?”见陈逵点头吴仪不屑一笑“荒谬!”
“这不是荒谬之言而是金石良言。
”陈逵拍着吴仪眼前账册“这里面有贪官污吏可也不乏名臣能员在朝野中薄有清名人家为什么官当得这么有里儿有面儿有滋有味便是懂得一个道理:水至清则无鱼。
随着陈逵话声一沓银票拍在了吴仪面前。
“你这是公然行贿……”吴仪第一反应跳了起来。
“别激动老弟”陈逵将吴仪按回到椅子上“千里做官为的吃穿你如今寒窗苦读熬出了头还忍心让高堂妻儿再如往日一般捱苦受穷么?”
“我……”吴仪有苦自知弘治十五年的进士出身现在才得选官吏部大挑屡屡不中固然是时运不济无钱打点也是原因之一。
“再说这银子也不是给你的”陈逵笑容狡黠“刘公公对老弟有知遇之恩你这好不容易出趟外差来日回京岂能没有一份心意献上……”
吴仪倒是有所耳闻凡是外官入京或京官外差回来都要到刘瑾府上送礼不过他这次查盘陕西的差事没有固定回程时限他一时没想到这里。
“不说远的锦衣卫丁大人现在西北为了你老弟安全连固镇边军都调动了你还不投桃报李表示一番……”
吴仪脑中一片混乱木然点头“那这账册……”
“说了是你老弟的见面礼这东西不是你我的身份能受得起的至于别人么呵呵……”陈逵饱含深意点了点桌上银票“届时不要忘了替哥哥我美言几句呀……”
***
出了驿馆陈逵仰望天上月色唇角轻勾“老贾如今杨都堂去位树倒猢狲散咱哥俩个人顾个人吧你也莫怪兄弟不仗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