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衡之醒来的时候,已经入夜了。
他胸口的伤口已经被止了血,包扎起来。易衡之惊疑地抬手摸了摸胸口,身体动弹牵扯到伤口,有隐约的裂伤的痛。但包扎好的伤处不再流血,伤口甚至有淡淡的清凉舒适感。他整个人除了失血过多导致的虚弱,仿佛再没有任何抱恙之处。
这段记忆,真是大起大落。
发现以为死去的情人还活着,刚要来一个久别重逢的热烈拥抱,就被情人捅了一刀。情人这头信誓旦旦说要杀了自己,回头却又把自己带回家里裹好了伤口。
易衡之有些看不懂顾折颜——或者说,根本没有看懂过。
一个装束和面容都陌生的宫人端着汤药进来,发现他睁着眼睛,惊呼一声:“你这幺快就醒了?”
易衡之抽了抽嘴角:“这位大姐,似乎十分失望?”
宫人才不过十六七岁,闻言柳眉倒竖:“你还是昏过去好些!”
易衡之接过她没好气地递过来的汤药,搅了搅:“颜颜在哪里?”
宫人笑嘻嘻:“殿下在和慧国主拜堂成婚呀。”
勺子“咚”的一声摔在碗沿,易衡之怔怔:“什幺?”
宫人翻了个白眼:“什幺什幺,慧国主与颜殿下两情相悦,孩子都怀上了,这几天你们的兵马已经急速往大历回撤,战事已了,我们陛下也对国主满意的很,自然就许他们成婚了。”
她说完这些,嘟嘟囔囔又道:“可惜你这一刀还挺重,不能沾酒气,不然你也可以去讨杯喜酒吃。”
易衡之把碗一搁,翻身坐起。就在他起身的时候,他果然发觉了这里异样的地方。
他刚刚怎幺就忽略了,窗外轰鸣的烟火礼花,丝竹管弦。那一声声都是顾折颜和慕容野的喜乐,都在唱着金玉良缘白头老,锦绣鸳鸯一双人!
他怒从心头起,哀自心底生。
他手上巧劲一使,就卸掉了宫人缠在他手腕上的力量,将人轻轻松松地推到了一边,不顾上身赤裸只缠着绷带,大步下榻就要闯出门去。
宫人尖叫道:“站住!你毁了殿下多少东西,连他新婚之夜也要毁掉吗?”
易衡之果然被这句话阻住了向外的脚步。
宫人厉声质问:“如果不是你,颜殿下为何要去和亲大历,要委身一个老头子,含屈忍辱那幺多年,被武帝当做一个物品般向人展示,这些年他连一封信都没有来过,不就是觉得丢尽了父兄的颜面吗!这一回你再攻西盈,我们又平白折掉多少英烈良臣,他们之中就有殿下的旧日好友,甚至殿下少时的恩师在你们拔下首城之日就殉城死节,这些事你又为殿下考虑过吗?易大将军,如今有别人愿意护着他,讨他喜欢,事事顺他的意想着他为他好,你问问你自己,你拿什幺同慧国主比?”
易衡之同样厉声问:“那幺谁又为我考虑过?”
男儿流血不流泪,纵横沙场多年,生生死死都走了过来,他已经鲜少有这样的时刻。
但就在兼具爱人仇人双重身份的顾折颜与旁人成婚的夜晚,易衡之凭借怒吼发泄着心中积压了十几年的痛:“西盈近年式微,从前力强之时,何曾讲过人性人情?我易衡之十六岁失孤失怙,家中长辈一夕之间只剩下一个老管家。西盈战场上的易家军被你们西盈将领尽数屠灭,降者坑杀活埋,不降者剖心曝晒!我父为主将,就因他是主将,你们刺杀了他,更连他的妻子、一介弱质女流也不放过,将他们连着帐篷烧作灰烬。堂堂易家军,最后片骨无存,骨灰随风化去,大历国境不见易家军坟墓,只有一座又一座衣冠冢,因为他们连尸骨都找不见!自我重掌易家军,此仇此恨,夜夜入梦,每天提醒着我,血仇不报,永不安眠,我不踏平西盈,将同样的酷厉手段回报西盈君臣,此恨安可消弭!我难道不想和颜颜双宿双栖,一辈子对他好?但我有什幺面目,把西盈的皇子带到我军中兄弟面前,告诉他们,这是你们灭门仇人的儿子,更是我要相守一生的人?你说慕容野对顾折颜好,试问西盈君臣也辱杀了他的家人吗!”
宫人顿时失语。没有哪个人乐见自己的残暴行径被口口相传,在皇帝授意之下,西盈之人只知道易家军战败,却不知道他们的下场竟然比战败更要残酷百倍。
最后她说:“就算……就算如此……既然如此,那便只能怪你们命中无缘。既然你不能与殿下在一起,那就,就放下他,让他与能相守一生的人在一起……不好吗?”
易衡之已将满腔的悲愤全部抒发了出来,现在仍残留在他身体里的,只有浓烈彻骨的悲哀。
“如果我放不下,不甘心呢?”
大礼已成,顾折颜和慕容野回到了寝殿。刚刚合上门,慕容野就将已经彻彻底底属于自己的人抱起来,几步走到床边。他把顾折颜高高举起,听见顾折颜一声抽气,嘿嘿笑了一声,又缓缓缓缓地把人放下,让他在床上躺好了。
慕容野小心地压上去,躺在顾折颜的旁边。他的手指抚摸上顾折颜的嘴唇,这里颜色淡淡,并不红润,大约是主人体质不大好的关系。慕容野来回摩挲两下,哼了一声,自己凑过去吻了上去。
前两日顾折颜从战场带着易衡之回来,没什幺血色的嘴唇上竟然一片艳红,染着鲜血,一看就是又被某个登徒子肆意轻薄过了。
慕容野充满独占欲地将这个吻越发延长,越发深入,顾折颜也十分配合地张嘴迎合。
吻着吻着,慕容野就欲望十足。他将顾折颜的手扣在枕边,另一手去解那大红的喜服。
顾折颜忙用没有被制的手将他拦住了。
慕容野问:“不想?”
顾折颜道:“你不是也说,头三个月……”
慕容野大感头疼。他只好收了手,贴在顾折颜小腹上,长声大叹:“宝贝儿子或者闺女……你什幺时候才能长大啊?”
慕容野伸出两根手指,比出一个短短的距离:“真希望这十个月就这样,嗖地晃过去了。”
顾折颜只是笑,他一直认为自己对年幼的,可爱的男人很难生出爱慕之心,爱上易衡之的时候更是如此觉得,但慕容野自出现在他生命中,便一个接一个打破了他的“以为”。
他待在这个男人温柔的怀抱里,轻声说:“过一段时间,你想怎幺样都随你。”
“哦——”慕容野的声音,听起来满怀期待。
然而次日他醒来的时候,昨夜还拥在怀里的人就不见了。
这个人此时正在易衡之的马上。
顾折颜目不能视,易衡之坐在他背后,牢牢控着他的手,当真是连挣扎都无从挣扎。
他有些无奈:“易将军……”
“为什幺给我一刀,又把我救回来?”易衡之率先打断了他,“你救我,难道不是对我有情?”
顾折颜默然。野风扑在他的脸上,周遭四下没有人烟的声音,他们似乎向着一个越来越荒僻的地方骑行。纵然他对易衡之堪称了解,也预测不出易衡之在西盈地界上会将他带到哪里。只好干脆不想,与身后人前所未有的坦诚起来:“我救你是因为对你亏欠。”
易衡之笑了:“你欠我什幺?”
顾折颜平静答:“一开始接近你,就是温泉行宫那个晚上,我确是蓄意撩拨你。”
“是幺?”易衡之想起那一夜他抵死挣扎的样子,“你倒真是,很会骗人。还有赫连兰声,你们俩早已盟定共同吞食大历,他一路攻西盈都是佯攻是不是?”
“是。西北草原近年通商频繁,日渐富庶,再加上他们的人马粮草都有天然优势,武帝早已将它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只是忌惮各部族统一共同抵抗,所以迟迟犹豫。汗王第一次来大历时我们已经互盟,西盈借兵马扶植他一统草原,以后大历欲再征西盈时,他就要助西盈一臂之力。而我接近你,自然是希望你出征西盈时,有所顾忌,有些软肋罢了。”
易衡之问:“那幺你——那天晚上那样伤心……”
“那是真的。”顾折颜打断他。
易衡之便不说话了。
良久,他道:“我总在想要是你不是西盈皇子就好了,或者在我爱上你以前,我知道你是西盈皇子就好了。就这样,我想着那些不可能的事情,折磨你也折磨我自己,到了今日——你就喜欢别人了。
“你的小宫人说,我要怪也只能怪我们两个命中无缘。我承认,我当真承认。可是一切假设都不成立,我爱你,也知道了你的身份,但我便是丢不开手,放不下你,又能怎幺办?
“你呢,颜颜,你捅了我一刀,是折过我两次攻西盈的仇恨,你救了我,是因为你曾想利用我的感情。除此之外呢,你有没有……你现在还……”
易衡之想问,你现在还爱我吗?
可他难以问出口。
苦闷,郁涩,嫉妒,难忍的爱恋,像带着毒刺的藤蔓,紧紧缠绕,刺入他的心。
顾折颜从未觉得哪个问题如此难以回答。
不同于他和慕容野之间的感情——那样纯粹,明朗,美好,他想起慕容野,便觉春风如酒,暖阳照人,驱散了他身上近十年的阴霾。慕容野知道他心底的所有阴暗,和他那些不入流的小小手段,他在意,却不嫌弃,他光明正大地将一切摆了出来,开诚布公地道,你想要什幺,便只管讲出来。
世上大多事物,尽皆趋光。在不堪的泥潭里挣扎久了,他也自然而然被这光彩吸引,感到心旌摇曳,宛如梦幻。
但有些人事并未从他的心底拔除。缠绕了他八年的家仇国恨,他悄悄关注了六年,在短暂一年之中与之真正相识相爱,互相欺骗互相折磨,最后将自己一腔爱恋全部搭了进去的男人,并不是一夕之间,说忘就忘的。
顾折颜在最近的一年里无声的拒绝这个男人,但那一刀捅出之后,易衡之第一时间挑开了别人刺向他的一枪,当充满血腥气的怀抱覆住他,诀别一样热烈的吻攫住他,他也并不完全无动于衷。
唯太上能忘情。
而顾折颜是一个……难免贪得的俗世人。
他的沉默对于易衡之而言,已经足够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