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天帝这座高楼可以失去一根最为重要的支撑柱,饶使身为督相的濯黎自愿隐退让权,也会使这座庞大的高楼在逆风下开始震颤不稳。
督相不仅是督相,一如濯黎不止是濯黎。
他的身份、人脉、财富,等等诸多因素,包含了太多。
这可不是简单的一个督相易位便可轻易了结之事。
纵使他最终需要一个傀儡来集权,但,绝不是现在。
那仿若凝结成实质的杀气迎面而来,金色与青色灵力在半空中交汇振荡,相触产生的余波颇为凌厉地迅速横扫来开,所过之处,遇物则碎,将屋内本有的狼藉愈演愈烈成惨烈的废墟,那波荡极快撞在厚实的墙面上,几乎像是被一柄利刃猛割而过,那须臾便湮灭空荡的断口光滑而平整。
濯黎甚至不敢去想自己所爱之人如何在另一个男人身下辗转呻吟的场景,却被面前之人残忍而又冰冷地向他宣告。
这或许可以称之为一种背叛。
对于玄拓,她或许是被迫之下的强行玷污…对于零随,她又是什么呢?
他看着她缝了一夜的冬衣,那穿过厚布的每一针其实都直勾勾刺在他的心上。
濯黎从未见过那样的雩岑。
纵使那时在面对她一直放不下的玄拓之下,她曾为他醉酒,她曾一整日一整日坐在昆仑门前的榣树上,从早到晚,眼巴巴等着那个并非是他的另一个男人出现的模样,却从来没有像那日那般,伤情至极。
甚至没有臆想中的气愤,他只是想将那个破碎的小人儿揽在怀里。
可他不能。
他终是…眼睁睁在瞧见她上了叁清的车架之后,磨着那已然被抠得血肉模糊的手心,转身离去。
甚至不用去细究,他便可以猜测到,或许是那个与她有着结魂咒的玄桓,悄悄给清微府递去的消息。
…这种结局并不是没猜到。
一日,一年。
就算再讨厌的男人…在那般处心积虑的引诱下,也该爱上了。
现下她在叁清,比起他不知埋了多少闷雷的少阳府…显然是更好又更安全的选择。
可为什么…为什么……
他日夜都能听见一点一滴渗溢而出,流淌滴落的水声?
……原来是他心里的血啊。
他知晓零随的狼子野心…可到底终未想到,他会在雩岑的身上动手。
这是濯黎日夜辗转都未曾想明白之事。
一个小丫头又能碍着他什么呢?……只是他,也只有可能是他。
到底来,不过是他的爱害了她。
零随未在的这几日里,能够随意出入重歆宫府的他显然将之前那一桩桩一件件之事都彻底查明了去,包括那莫名失忆,就连残忍的搜魂也搜不出记忆来的子虚王留,像是恰到好处的被人刮干抹净,多余的线索都未能留下…这也是他当日不顾公事擅自匆匆赶回上界的缘由。
他给子虚王留分别留下了一些精印记,若是正常之下,他们每日都会在特定时点将其捏碎,他便可有所感应,可终有一日,他没有得到任何的消息。
至于那份魔族文书,他起初是并未起疑的。
魔族在下界星星点点的出现,即使在强压而下消息之下,也令得下界之众隐约有些躁动不安,但这也并非这一两年之事,甚至早在千年之前,他们便已然发现了莫名游荡在下界的魔族。
他们像是有什么目的,可当年孰知魔语之大多陨落,唯其零散也并不在他们的势力之内,天帝一脉必不可能与叁清共享情报,濯黎只会听些零散的魔语,却只能在怪的语序中拼凑而出,其实这些魔族,都无非再找一个东西。
那个异的魔族词汇,是在明暗之中,在众多已知的古籍上都未能出现的字眼。
或许他们可以通过纸质的书面进行更大范围的查找,但可以说,零随那日交予他的那一份,是千年来他们发现的、唯一一份称得上是完整的魔族文书。
那密室之后众多的魔族典籍…还有那一封封流利用魔语写就的记叙——
却足以称得上是他的偶然发现。
就在那零随寝殿某处最不起眼的角落,鬼使差的,他轻轻碰触推动了一下,那尊却乎是从当年天帝幺子零郁府内得来的某个小兽铜像。
零随不仅对魔语颇有造诣…亦包括几乎接近失传的原灵古语。
“……”琥珀眸轻敛,零随早便知晓,那寝宫之中显然被人挪动的痕迹。
这却乎从他伪造出那封文书,对濯黎撒的第一个谎开始,就已然没有退路。
“你的所作所为…你的全部,终有一日,我会让你,血债血偿!”
灵力回撤,几欲被漩涡撕裂的黑色空洞疲软地渐渐恢复原状,濯黎双眼血红,咬着牙出气似地,将桌面仅存的完整物品一扫而下,乒乓碎裂一地,桌角未及之处的一个精致插着一穗青翠柳枝的玉瓶终是在这场闹剧的末尾中不幸罹难,裂声响脆,缓缓洇出的水杂着那可怜兮兮的柳条和一地碎片,与泼洒而出的墨色渐渐浑然。
甩袖而去的背影略有些不稳,像是终将那一腔的怒火宣泄之后的空荡,那一步步踏出的脚步却是笃定又无情——
就算他今日与灵力略逊于他一等的零随下死手缠斗,击杀其也并非是须臾之事,还会势必引发一波骚乱。
这虽然是他所愿意看见的,但并非可以对其重创。
对于零随来说,一点一滴,血肉模糊地剥去他所拥所珍的所有依仗,恐怕才可令其剖心裂肺。
那身深紫帝袍依旧那般华贵,独自立身站在那书房的废墟之中许久,直至不知多久之后,偷偷眼见着青要帝君飞身而去的身影,犹豫许久,方才颤颤巍巍低着头俯身而进的近侍,颤抖着伏跪在那个至高无上的王面前,轻唤道:
“陛下……”
涣散的琥珀眸这才缓缓凝聚些光点,却完全自顾忽略了那严重到几乎毁了半张脸的瘀肿,男人并没有回应那个伏跪在地的人影,只是似突而想起什么,有些慌乱又小心地绕过长桌,轻轻颤抖的指尖将那沾染了墨色、有些发蔫的柳条捡起,在袖袍上自顾小心地擦了又擦。
“……陛下。”
那道身影又迟疑着低低唤道,震颤的声音满是惊恐。
“去库房取个新瓶来罢。”
男人敛眸抚着那垂落而下的细长青叶低声道。
“是。”
然那近侍俯身低着头正准备出去之时,却又被身后之人叫住:
“那取回来的水,可还有?”
“倒是还剩一些…”那年轻的近侍诚惶诚恐,“不过是七日前去忘川取回的,按您的吩咐,新的得明日才送到了…”
“无妨。”男人的语气淡淡,听不出什么情绪,也没有什么怪罪:“一并取来罢。”
那被带到寝宫之中,一刻钟后重新恢复翠绿的柳条被放在了男人近床的窗棂上。
夜色深深深几许。
一道血色的虚影无声在男人身侧凝聚,桌面上赫然出现一把古朴的折扇。
“趁着那家伙不在,爷特意把原身从那地牢里弄了回来。”那与宽凳之上男人一模一样相貌的虚影满脸得瑟,径直翘着脚在旁侧另一把的主位上坐下,吊儿郎当嗤道:“我还当那锁魔链有多厉害,不过尔尔,不过是当日是仗着玄桓那老东西的诡计才碰巧把我擒住罢了。”
“……”
那琥珀眸的人影置若未闻,只平静地翻过下一张书页。
轻觑男人半脸未处理的瘀痕,那身影讽刺地笑得更欢:“我说…你可真是没用。”
那阴阳不明语气,也不知是在嘲讽男人脸上的伤,还是当日用着最蠢的方法像是故意放水的杀人手法。
其实从踏入仙集的一瞬,他们本已失了杀机。
可零随还是那般做了,莫名其妙之下,还将自己的杀人之心展露在那两位面前,当真是蠢得可以。
更别提那日被迫扮成车夫的他。
“不过我还听说了一个有意思的事…你那日将那丫头骗走时,用的是一个龙族丫头的扮相?”血饮的笑意之中散着冷意:“爷陪你规划多日,不想你压根便是故意放水!除了那丫头,孰不知晓大多龙族自数万年前的叛乱,已然不能踏入上界一步,虽近年来放轻,也是要折奏一封提前请示的,若非那丫头蠢得可以,但凡有点脑子的也不会……”
“孤累了。”
零随敛眸,倏然啪地一声合上书页,于此同时,殿内灵灯尽灭,霎时只余虚无漂泊的黑暗。
血饮还要再说些什么,已然被男人强力地压回了原身之中,那于黑夜中独自躺在床上的身影依旧下意识地睡在近年来习惯的一侧,只是属于那卧榻之侧的人——
再不可能回来了。
放在桌上的折扇拼命挣扎似地晃动几下,最终在无边的寂静里,吧嗒一声,落在了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