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延慢慢地走着,看着,那满目苍痍,越走越慢近了,近了他眼眶湿热,顷刻就化作冰凉的霜花。自家那间院子已经面目全非,徒留几幅斑驳的墙,门板埋进了雪地里,贴过窗花的那个窗户,如今只剩,空洞的木框,冷风呼呼吹过来,穿过去,吱吱呜呜地叫嚣。
他低咽一声,缓缓看向隔院,突然顿住,同样破败的断墙破瓦边,那一道红砖院墙,竟不可思议地,完好无损地安然伫立着。红红的砖面上,落了一层厚厚的雪粉,糖糕一般,反射着耀眼的晶莹。
许延快步跨过去,收紧背带,把背包固定在身后,立刻弯下腰手脚并用地清理墙下杂乱的碎石草木,直忙了半小时才长吁一口气,看着那完整的墙体,欣快地扯出一丝笑,像那个下雪的晚上一样,伸出手指轻轻一拉,将那条糖糕切开一截,再轻轻一拂,雪粉飞扬中,那片儿被磨得光洁平滑的墙头,终于清晰地展露在阳光下。
他两手一撑稳稳地坐上去,擦擦颈上的汗将背包解下来,小心抱在怀里“真好,哥,咱们终于回家了,”他欢快地笑“今年冬天,咱们就留在家里过年好吗”他琢磨着“不过开春以后,还得去g市,等咱爸咱妈都老了,哥再跟延延回来,到那时,咱们就再也不用走了。”
“嘿,”他笑道“你又该笑延延懒了吧可是,延延真的有点儿累呢,就想天天跟哥窝在家里,好不好啊哥”他轻声问“哥,你答应不延延跟你说了那么多,你应一声儿呀我就想听哥,说一句话”
他压紧眼睛,吸着鼻子“嗯,哥也累了吧,那还是听延延说吧,”他将下巴磕在背包上,低低地“哥,你以后,别忘了来找我啊,你说过的,延延是哥的宝贝儿你舍不得我的,对不对这辈子,叫你先跑了,下辈子,你要多陪延延啊”
许延哽咽着,将脸压在冰冷的墙头上,砖缝里的雪末在温热的鼻息里雾一样散开。雪花,漫天飘洒,纷纷扬扬,落在泥地上,枯枝上,破瓦上,落在他弓起来的肩背上“哥,我就哭这一次,真的,以后再不让你心疼了。”他深深地吸口气,擦把脸坐起来,都已经回家了,还哭什么呢这儿再破再烂,也是咱俩的家啊
谁说不是呢,灾祸可以摧毁村庄,摧毁道路,摧毁文明,可是,这一片简洁素雅的广袤大地,是永不会被摧毁的吧。当积雪缓缓消融,当春风悄悄吹送,每一道剧痛过后的伤痕里,都会再长出鲜嫩的叶,开出灿烂的花所以,她是母亲,她是最慷慨无私的,生命的源泉。
而那些崩裂的山,那些倾倒的树,那些坠落的巢,都会在新的年轮里,汲取阳光雨露,顽强不懈地挣扎着,绽放出又一次耀眼的绚丽。那条颓瓦残垣后面的,他们曾手拉手爬过的山路,也会再度结出红红的梅子,铺满酥软的松针
一阵风,带着泥土的清新,跋山涉水而来,他仰起头远远望去,仿佛又看见当年那个穿着白衬衫的少年,轻快地走在前面,在温暖的阳光下回过头来,对着他露齿一笑,那双明净的眼睛灿若星辰,他说“你是我的宝,你是我的宝”
二五信箱 正文 回家一陈生番外
章节字数3884 更新时间091020 16:19
我在饮马河滩一个偏僻荒村长大,除了寒冷和疾病,那里到处都是树林,落叶在河水里淤积成厚厚的污泥。三十年前,只有寥寥几户人家,只能靠打猎为生。
我从没见过我妈,见过也忘了。有次我爸进山回来,在邻居家的炕头上找到了我,那时我四个月大。据说我妈放下我后,跟着一个跑船的汉子走了。
在这个条件落后的村子,跑掉的女人不只我妈一个。我爸很心平气和地接受了这个事儿,只在我七岁那年,有次喝醉了酒回家大力拍着我的背说“儿子,爸拼了这条老命,也要供你读书。”然后就嗷嗷地哭。
第二天爸把我托给邻居,开始出门四处给人打短工,干些力气活。八岁上,我进了饮马河镇小学。
我不是念书的料,玩儿命用功也只念了个初中结业,虽然在当时那个村子里,已经算是个登科状元。邻里们把我夸上了天,我自己却苦恼得不行,心里觉得对不住我爸。我爸没为难我,说这就是命。
我不信命,就算念不了书,也不是非要留在这受穷。十七八岁上,我出门干起了泥水工,一干就是十来年。我有力气,手艺也还行,维持温饱之外,还攒下了一点钱。干活的工地也不再限于附近城乡,有次听一个工友说,g市建筑队给的工钱高,我就来了这里。
二三年,我进了张健华的工程队,这人很义气,没架子,也不拖欠工资,我打算留下来。当时队里包建的是g市最大的楼盘,新天国际公寓,位置在沙岗镇。我们住在工地的简易房里,张健华挺大方,让两三人用一间,所以不用像以前那样,十几人混睡在地板上。
因为住得宽裕些,零四年秋天,我答应我爸来看我。我没想到,他一来就被工地掉下的砖头砸了脑袋。因为这事儿我认识了封毅,我的生活从那以后发生了巨大的转变。
我爸手术后昏迷了两个月,签同意书时,医院就告诉我,开颅手术的病人可能会昏迷不醒,长短不一定,有些再也醒不过来。
封大夫是我爸的主治医生,听其他病友说,他是这里技术最好的脑外大夫,比那个胖主任还强,而且马上就要提职。他负责的都是疑难病例,如果没有张健强的关系,我想我爸的手术不会由他做。
封大夫跟别的医生不一样,中西医都耍得漂亮,他没有那种冷冰冰的味道,从不说含含糊糊的场面话吓唬你,让人觉得很踏实很放心。还有就是,他很好看,不是那种小白脸的好看,他身条瘦一些,但个子比我还高,长相很硬气,很爷们儿。
他每天下班都来给我爸做针灸,还嘱咐我不要着急。我开始以为他是看张健强的情面,后来才知道,他对自己的病人都那样儿。
他是个好人,有次一个打工仔让车床轧了胳膊,没钱做手术,血淋淋躺在急诊室外,他二话不说就给人垫上了。因为都是东北人,他有时会跟我唠上几句闲话,我知道那事儿后给他说“封大夫,这没钱的病人多了,您有善心,也接济不过来啊。”
“我没想要接济谁,人都得靠自己,靠人一点接济顶个啥。”他边给我爸扎针边说“那天赶巧儿碰上了,俗语不是说吗,救急不救贫。而且啊,”他拔了针笑着说“手术费我让医院找他老板追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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