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晚上坐这儿聊天儿,还愁看不见”
封毅噗嗤一笑,睨着他的黑眸满是温柔“天天坐,那不得把墙给坐塌了。”
“塌了,”许延勾起嘴角,双眼在月色下流光溢彩“那咱一起再给它砌上,好不好”见封毅笑得越发起劲儿,不爽道“你笑啥到底好不好”
“笨蛋,”封毅见他生气,赶紧憋住笑,轻声问“砌墙,老了你还要跟我分院儿住吗”
“分,分院儿,又咋啦”许延忽地涨红了脸,一肘子顶他“快说,到底砌不砌。”
“嘿嘿,砌,砌,”封毅抱住他,低下头,轻轻吻着他滚烫的脸,轻笑道“不过,分院儿可不行”
那吻细密地洒落在他的脸颊、颈项,那样的轻柔、婉转、怜惜,仿佛能顷刻驱走心底沉淀的寒气。许延回转头,伸手搂住封毅的脖子,仰脸迎上去“哥咱俩永远在一起”
“好。”封毅收紧手臂,亲上那温软的唇片,寒凉的夜色,仿佛也因了这胶着缠绵的吻,悄悄温热起来
“你们这是干啥”那声断喝,如平地惊雷在耳边炸响,许延差点没从墙头掉下去,幸好封毅的手臂圈紧了他,这会儿也立刻放了下来。
心在那一刻仿佛直坠进无底的冰窖,许延屏息转回头,对上许刚那双震惊异常的眼睛“爸爸”
二五信箱 正文 冥冥日沉西
章节字数2523 更新时间090918 01:07
那个夜晚是一场梦魇,那根赭色的军用皮带,第一次结实地抽在他的脊背上,不锈钢铁扣与皮肉沉闷的撞击声撕碎夜色,但他不觉得疼,直到那皮带抽在挡着他的封毅身上,他想要挣脱,但无济于事。
遗传密码是何等妙的东西,注定了他将拥有与他一样的固执和强硬。许延自己都感觉怪,很多小事会让他暴跳、激怒,不能自已,而一旦面临重大变故,他的冷漠和平静,连自己都感觉吃惊。
父亲最终丢下了皮带,颓然坐在门前,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一句话不说,就过了一夜。许延跪在厅内冷硬的地板上,仰起煞白的脸,视线越过许刚的肩头,投向门外,山风呜呜地吹过,天亮了。
许刚踩熄烟头,站起来,摘下墙上的军帽,抬手拍一拍,戴在头上,笔直向院外走去。封毅跳起来,在门前拦住他“叔您一夜没休息”
许延支着僵麻的膝盖,追上前,几米之外,再度跪下。他不记得许刚最后是否回了头,那晚的一切失真般飘渺,最终浓缩成那双皱褶密布的眼睛,父亲的泪眼,饱蘸了苍凉。
正午的阳光未及收敛昨夜的寒雾,凶讯便像沉重的乌云覆没了二五上空。许延想不通,一个人怎么可以如此轻易地死去,不论顽强与否,或善或恶,都逃不过被命运之手一拳击倒。但这是真的,是真的,这个事实无法拒绝。他一遍又一遍将手伸进许刚染满泥灰的军服里,用力搓着胸膛、背心,想要寻找一块温热的皮肤,想要感觉一点血流的脉动,直到瘆人的凉意冻僵了他的手掌,在那一刻,许延失去了悲伤。
极度的疲倦同时又极度清醒,戴上白花的手指没有一丝颤抖,平静地为许刚更衣擦洗,平静地站在灵堂当中,一个接一个地鞠躬,聆听追悼会上一片男人的痛哭。那个许刚用生命挽救的新兵几度昏厥过去,许延沉默地转过身,父亲刚硬的眉骨像刀锋一样刺透了遗像,一个将心灵原则视为绝对命令的男人,不需要软弱的泪水与悲痛的哀悼。许延静静地站立着爸爸,是这样吗
无法入睡,无法入睡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长夜里,许延翻身下床,摁开许刚房间里的灯,想整理一下遗物。过去从未留意到,这卧房竟如此空荡。柜子里只有几套挂起来的军装,和叠得极为平整的两套旧便服放在下层,清简得完全无从着手。
许延在书桌前枯坐了半晌,弯腰从床底拖出那个跟随了许刚大半辈子的小木箱,箱沿上老旧的铜环已经磨得发亮,暗哑的红漆遍布划痕。箱盖开启,一股陈旧的气息穿越时空的裂缝弥散开来,那是隐藏在时间深处的气味,比时间更久远,也更隽永。
箱子很空,薄薄铺了小半层,当中一块红绒方布,包裹着几枚不同年份的军功章,几本毛选的封面已经褐黄,许延翻到底页,一九五七年中国人民解放军七二一五工厂印刷,算算已经四十年。几本印着五角星的红塑料封皮笔记本,笔力遒劲地写着简单的工作日志和随想,字迹大多已经晕开模糊。
其中一本的封套稍稍鼓起来,许延的心一下一下沉沉地跳动,伸手小心抽出来。泛黄的信纸上,是一张入党申请书的草稿,里面包裹着,十多年前那一家三口的黑白照片,时光凝固在端坐两侧的男女微笑的脸上,当中那个刚刚满月的孩子,懵懂地睁开眼睛,一无所知地看向苍白的世界。
血流一股一股地冲上脑心,许延合上箱盖走进院子,一草一木,一人一景,都在试图召回遥远的记忆,而父亲死了,死了,再也活不过来。风很大,很凉,带着一股青草的气味,葡萄叶如一张张破碎的纸片,在夜色中散乱翻卷。圆月已经隐去,徒留几颗星星,稀稀落落地缀在夜空上,映出远山模糊的轮廓,冷硬的,漠然的,沉默着,屹立了千万年,见证与封存着,那些时间尽头的,美满的岁月。
在那些逝去的岁月里,在一个个泛着橘黄灯光的夜晚,许刚在书桌前记笔记,他在地上摆弄着玩具,偶尔走过去趴到父亲腿上,那只大手便会温暖地抚上他的头顶。许延闭上眼睛,竭力去搜索去回想,那些记忆却仍旧无法清晰,朦胧得如同山们黑色的影子,唯有那点暖意,穿越了时间逼仄的洞穴,长久地驻留在心底。
“有事要跟小封商量。”被坑木砸伤了腿的那个小战士,哭泣挣扎着从担架上翻滚下来,忍痛爬到他跟前,为了说出这句话。许延握紧拳头,大口喘着气,声音在静夜里被无限扩大,和着风声。天下没有父母赢得了儿女,那句最后的宽恕,那句慈爱的嘱咐,那是父亲唯一的遗言,在这沉寂的夜晚,如同一把钝刀精确地剖开内脏,一刀接一刀,慢慢切割,疼,仔仔细细地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