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啦。」
贾敏叹口气,仰面朝天,「一拍两散,永不再见。」
何天宝说:「咱们走吧。」
「什么还没吃呢我。」贾敏吃完一个桔子,又拿一个。
「留着点儿肚子,昨儿立秋,晚上咱们去正阳楼吃烤羊肉吧。」老北平人过
日子讲究应时,立秋吃烤肉——何天宝从金启庆那儿听来的。
贾敏瞟他:「你这是庆祝?庆祝安全逃离我这盘丝洞?」
「你去不去?」
贾敏故意咽了口唾沫,叹口气剥第三个桔子,说:「去。」
「说了留肚子你怎么还剥个不停?」
「我这是受过长征考验的肚子,讲究的是,只要有的吃,就要吃得下。」
「你参加过长征?」
「嗯。」
「跟我说说,你都走过哪里?」
「不记得了。」贾敏色黯然,「就记着饿。」
正阳楼的烤肉是用松树枝子来烤,烤出的肉带异香,沾上香菜葱丝酱油,塞
进他们的招牌空心儿芝麻烧饼,松软香酥。何天宝一口气吃了十个,赞不绝口。
贾敏吃了两个就不吃了,坐在那里抽烟,看着何天宝的吃相发笑。
何天宝说:「您那革命的肚子不是说有的吃就吃得下吗,这会儿怎么跟我客
气上了?」贾敏双手叉腰,想要起身又起不来,说:「这二年在白区工作,被腐
蚀了。我说你也悠着点儿,这东西瓷实,吃多了不好消化。」何天宝逞能,已经
饱了却说再来一份。
贾敏制止伙计,说:「他眼大肚子小,我们不要啦。」何天宝逞强:「贴秋
膘么,我这一夏天瘦了,需要多贴一点儿。」贾敏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水蛇似
的,笑着说:「瘦也是你自个儿作的,碍着夏天什么事儿。」这话有点儿过界,
何天宝接不下去,低头咬了一大口塞肉烧饼。
为了这次商会开张,也为了付临时夫人的租金,何天宝打了几个电报向南京
要钱。
邵式军哭穷没钱,同时又有几个盛文颐手下的鸦片商主动上门、愿意报效。
何天宝不愿意跟这些鸦片贩子走得太近,一个个地联络自己在汪精卫随从室
里的熟人——大都是汪陈两人的南洋或者广东亲戚,何天宝小时候跟着父母在广
东长大,也会说些不大标准的粤语,跟皇亲国戚们说了几天广东话,她口音都变
了。
金大爷一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样子问他为什么北平话突然退步了。最后不
知道是终于上达天听还是把南京的人搞烦了,秘书长陈春圃(陈璧君的堂侄)以
主席随从室经费里拨了一万军票给何天宝。当天他就拉着两个旗人去找房东付钱
签约。
签了约回来,三个人经过西四,看到军警如云。何天宝跟着金启庆去了六国
饭店,打电话给田文炳打听情况。
田文炳鬼鬼祟祟地说:「你还不知道吧?我们齐督军的甥少爷出事了。」何
天宝想到前天刚刚见过的冯运修,问:「哪位甥少爷?出什么事了?」
「我没有给你们引见过,是在辅仁大学读书的,不知什么时候跟那些抗日分
子混在一起了。昨天日本人去抓他,本来想活捉的。谁知他开枪拘捕,还打伤了
北平宪兵队的袁科长,最后被打死在房里了。」
「齐督军他……」
「督军没事的,日本人很讲理的,青年学生造反,跟父辈没有关系。」何天
宝放下电话,心中一阵惭愧,他沉溺在肉欲中的时候,许多热血青年正在为国牺
牲。
他先去了趟玉华台,玉华台照常营业,只是门口水牌子上写着:「今日特供
小笼包。」这是通知军统人员不要接头、就地潜伏的暗号。
何天宝回家,贾敏已经先回来了,迎上来闩了院门,两人对视一眼,心知肚
明。
何天宝问:「你们的联络也断了?」贾敏说:「嗯,我的联络点挂着不要联
络的暗号。」何天宝说:「我也一样——你诈死的计划必须延后了。」贾敏点点
头,何天宝觉得她好像有点高兴,自己也好像有点高兴。
贾敏去洗手间换衣服洗脸,何天宝悄悄走进厨房,在米缸里摸摸,摸出了姐
姐带来北平的那把m1911——贾敏一个星期未必会煮一次饭,米缸是全家最
安全的地方。
他在洗手间外高声说:「我出去走走,顺便买晚饭回来。」听贾敏答应了一
声,就走了出去。
何天宝走出金鱼胡同,绕过东单往八大胡同那边走,希望能撞上个落单的日
本人,夜色渐浓了,妓院们纷纷掌灯,胡同里人来人往,比大白天的护国寺还热
闹。
听说话,有一些日本人,不过绝大多数是中国人。
何天宝找不到机会,远远听到东单大街方向传来警笛声,他匆匆走出八大胡
同,走进东单大街东边的胡同,兜了个圈子从金鱼胡同东口绕回24号院。他刚
刚走进西跨院,他们那小院的门就开了。
贾敏脸上又是忧又是喜,把他拖进门洞。
何天宝勉强保持平静的表情,贾敏掩上大门,扑进他怀里,紧紧拥抱。
「你想去杀个日本人出气?」
「可惜没找到,满街都是花天酒地的亡国奴。」
「以后别这么冲动。」
「我认识今天被杀的冯运修……那些白纸一样的年轻人,豪迈地舍生忘死,
究竟是为了什么?」
「轻率地拿生命冒险不难,难的是忍辱负重。」
「你说的是你自己,还是汪精卫?汪精卫有时会跟我们这些小秘书喝闷酒,
喝多了时候说的话,跟你差不多。」
「你想杀人,我帮你。」
「你?怎么帮?」
「你找个死胡同埋伏,我装暗娼钓鱼。」何天宝看贾敏。贾敏倚着门,像条
没骨头的蛇,眼角瞟着他,轻轻挥动手绢。
何天宝发呆,贾敏晃晃身子猛地站直,变成良家妇女。
母子俩一起出门,往北到东四十条附近。贾敏熟门熟路地找到一处僻静的死
胡同,让何天宝在一株老槐树后埋伏,自己出去转转。何天宝等了十几分钟,贾
敏匆匆走来,后面果然跟着一个单身的日本兵。
何天宝放过日本兵,提着手枪从侧后斜刺里逼近,日本人的目光全在贾敏的
水蛇腰上,全没看到何天宝。何天宝左手掐住日本人的脖子,右手举枪顶着他脑
袋,一路推到槐树后的墙边。那日本人被卡住脖子说不出话来,满脸紫胀,眼中
尽是哀求之意。
何天宝胸中一股戾气上涌,突然松开左手,右手举枪横砸,砸碎了那日军的
喉结。碎骨头大概割断了喉管,日军捂着喉咙栽倒在地,不断抽搐,嘴里吐血,
一时不死,瞪着眼看何天宝。
何天宝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俯视他,日军用手指沾着嘴里的血,在地下写
了几个字。黑灯瞎火的何天宝看不出他写的什么,好心起,弯腰把还在乱动的
半死人拖到一边,打着打火机看地下,写的是:「我不是日本人,汉城人。」
何天宝笑了笑,感慨道:「朝鲜人?汉字写得不错。」贾敏问:「你感觉好
些吗?」何天宝叹口气:「更憋闷了,你说得对,匹夫之勇,于事无补。」贾敏
挽着何天宝的胳膊,说:「咱们回吧。」两个人回家,何天宝飞快地洗漱了,进
房钉钉子挂床单,躺倒睡觉。
他死活睡不着,闭着眼就能看到贾敏种种风情万种的样子。
贾敏踢踢踏踏地走进来,爬上大炕。
何天宝睁着眼盯着南墙,不知道过了多久,躺得实在累了,翻过身去,却看
到隔在中间的床单上掀了个洞,露出贾敏的脸,黑漆漆的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
得到一双眼闪闪发光。
贾敏说:「有话憋着就说出来吧。」何天宝看贾敏,欲言又止。
贾敏笑问:「想问我是不是真的当过妓女?」
「……」
「你们这些封建男人啊,自己的妈妈都希望她是处女。」
「在你这样的反封建革命者看来,妓女无所谓,乱伦也……」
何天宝说到这里自知失言,闭嘴不说。
贾敏霍地坐起,把隔在大炕中间的床单也掀掉了,说:「不是说好了什么也
没发生吗?你怎么还没完没了?」
何天宝也坐了起来,说:「对不起,我失言。」
「算啦,等抓抗团这劲儿过去,你结账,我走人。」
贾敏站起身去挂床单,何天宝也沉默地站起来帮忙。
两人相对而立,一股幽香扑鼻,何天宝贾敏的双肩,低头吻去。
贾敏狠狠地咬了他嘴唇一下,何天宝惨叫一声,满腔热火被冷水浇灭。
贾敏冷冷地说:「睡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