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革职事小,清名事大。举进士为官者哪一个不是多年饱读圣贤书之人于丁忧一事上隐匿犯制,堪称大逆不道之举,足以令朝臣天下人耻而唾之,将来若想再次起复也是难上加难,直可谓是一事断送一生官命
她如何能想到,魏明先竟会做出这种不孝欺君之举,而王竟会知道如此秘事
王看她眼遽变,这才苦笑一声,又道“孟大人实是不知,我与魏少卿是同乡,又是同年举进士为官的,孟大人以为他在此案上处处助我是因视我为心腹之人,可他其实是怕我将此事说出去,而我原也想坐待他保,谁曾想太子竟会又让孟大人参审”
孟廷辉一把捏住那供纸,冷言打断他道“王大人怕是不知,我那一夜被人掌括触石以致脑侧受伤,近几日来耳朵一直都不好。王大人方才说了些什么,我是一个字也没听清。至于这青州大营月头银一罪,恕我难替王大人抹去,而王大人既已画押在上,就别怪我明日呈至三司堂前以供潘、刘、薛三位大人断案。”
王几不能信她会翻脸说出这些话,脸色煞然作白,“你”一口血涌上喉头,整个人都开始发抖,“你今日对人苛酷如此,它日必将不得好死”
她也未怒,竟是微笑“说起来,我十年前便该不得好死了,谁知上天眷顾,竟让我被人救了。如今这条命活来也并非是要为自己谋福,便是将来必将不得好死又有何惧”
王再也说不出一字,急急地喘着,隔了半扇牢门怨恨地望着她,身子忽而抽搐了两下,横倒在地,口吐白沫,不醒人事。
孟廷辉蹙眉,抬手招来狱吏处理,又叮嘱道定罪之前万不可让他出事,随后又将身后案上的纸尽数收了,然后才慢慢地走出台狱。
外面夜风清凉,伴着春末夏初特有的水香味道,将她身上的牢狱暗气一扫而光,裙摆翩然,发丝低绕,眼角眉梢间的冷厉之色也减了三分。
因知黄波正守着车驾在不远处等她,由是便也不多逗留,直出了御史台,往外走去。
待至门口时,忽闻右侧有人叫她“孟大人。”
孟廷辉转头看过去,见那人正是曹京,不由有些惊喜,上前道“怎么,今夜是曹大人在台值事”
曹京微微笑了下,点头,道“当初从门下省谏厅迁调御史台颇为匆忙,也没同孟大人打声招呼。”他将她打量一番,见她气色还好,好似放心了些,又笑道“听闻孟大人出行已有钦赐四轮马车,还望将来能够在太子人前多替我美言几句。”
她脸色略红,不知他是认真的还是在说笑,忽而想起那日黄波所说曹京是奉了太子谕令才左迁侍御史一职的,又念及他不日前才上的那封参劾古钦结党不臣的弹章,不由敛了笑,轻声问道“曹大人现如今是转而亲附太子了”
曹京面有尴尬,一副不置可否的色,又似有难言之隐,许久都没接话,待到里面有人唤他进去,才对她笑了笑,“有事先行,下次找机会好好一叙。”
孟廷辉却赶紧拦住他,道“我不是要探你私事,只不过你连古相都参了一折,想必东党那边也不会再拉拢你,往后你除了亲附太子怕也没别的路可走。”她顿一顿,见四周近处无人,才又压低了声音道“今夜刚巧有一事想请你帮忙,若你肯为,我保你不出一月便能升官。”
曹京止住步子,眉微锁,“何事”
她声音愈发轻了,“太仆寺少卿魏明先隐匿母丧、不报朝廷。”
曹京大惊,“当真”
孟廷辉点头,又道“此事我会先传去让翰林院的老臣们知道,待翰林院清议声一起,你便以侍御史纠劾百官谬误之责写封弹章呈上去,到时御史台群吏必将群起而附之,不愁魏明先不被革职。”
曹京仍是惊然不已,半晌才道“翰林院的人多也是东党的,你如何能让他们肯对魏明先发起斥议之潮”
她低眉淡笑,“曹大人是不是忘了,我亦是翰林院出身。”她敛袖一揖,“怎么才能让翰林院的人开口,曹大人不必过虑,只消到时见机拟好弹章呈上去便是。”
曹京也是一揖,目光犹然失色。
孟廷辉欲走,却又回头补了句“飞黄腾达之机便在此一回,曹大人不会和自己的官运过不去罢”
曹京这才回过来,慢慢地点了下头,目光在她脸上盘旋不去,口中道“孟大人,在下此番可是信你了,倘若能真如孟大人所计,在下将来在朝中便跟着孟大人行事了。”
孟廷辉冲他笑笑,再不多言,返身朝御史台外阶前行去。
黄波遥遥看见她的身影,便斥马驾车迎了上去,“孟大人怎么去了这么久,下官就差冲进御史台找人了”
她撩裙上车,脸上略有歉意,微笑道“还得麻烦黄侍卫,再陪我去趟翰林院。”
章五十五 潮涌上
弯月半褪,天边曦光初现,翰林院外一片素静。
未几,内侍都知前来开院锁,里面的学士承旨们零星走出,皆是满面倦容。
方怀最后才出来,对那捧诏欲回禁中的内侍都知低声说了几言,才掩了门往街外行去。
街角暗处,一辆四轮马车停着,待他走过之时,车厢前帘忽然一动,里面传出一声轻唤“方大人。”
方怀侧头,看清帘后之人,脸色不由一僵,皱眉不言,竟是继续向前走去,可未走两步,便被人拦了下来。
黄波笑着道“孟大人叫不住方学士,可方学士总不至于连太子的面子都不给罢”
方怀认出他是太子身边近侍,不禁愣了下,转头道“怎么黄侍卫现如今竟是在她身边”
黄波一边请他往马车那边去,一边道“太子之令。”
方怀闻言,脸色愈发黑了,怔迟片刻才上了马车,却未放帘,只问道“孟大人只怕是久等了,有何事便直说罢。”
孟廷辉听得出他那声“孟大人”中的冷冷谑意,不由一垂睫,小笑了下,语气颇是无奈“我知方大人如今已是听多了传言,心中看不起我。”她从袖袋中抽出一物,直截了当道“可我今日来,却是有要事与方大人相商。”
方怀脸色漠然不为所动,接过东西,慢慢地打开看过,才猛地一惊,“此事当真”
她点头,不说话,只是打量他的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