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为这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军方出于理亏,在这场看不见刀枪剑戟的厮杀中落了下风。岂料张益达案刚刚结束,伴随着第一刊的浙江邸报中写就的政令,针对金衢严处台温这六个府参与及考取了满清功名的读书人的抓捕就已经紧锣密鼓的敲响了。
县城临近东门的一个小巷子口,此刻已是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其中有几个穿着常服的,正是昨日中午看一份邸报都能看呆了的那几个儒生。
“查,案犯罗宏铭,于永历五年参与杭州虏廷乡试,得中举人。年末,王师收复金华,其人不思己过,不知报效朝廷,无视华夷大防,犹自与虏廷官员李之芳、朱之锡交通,出卖金华府,尤其是东阳县之虚实。今奉安远侯府、金华府提刑司、金华府府学、东阳县提刑司令,豁夺其崇祯十五年生员功名,抓捕其人。如有其他涉案实据,可送至东阳县提刑司衙门,举报有赏。”
宣读罢了,提刑司的一个吏员带着一众衙役便押着那已经套上了枷锁的儒生以及家中的数十口人越众而出,最后的两个衙役抄着水火棍将封条贴好,尾随着押解队伍离去。
“亏那厮的名字里还有个文字,有辱斯文,真是有辱斯文!”
那几个儒生回到雅间,却已经是如丧考妣一般。一个个面色死灰,好半天还是那胖大的儒生说出了句话,才打破了此间的死寂。
“斯文?如今两国交战,莫说那姓罗的大伙都知道是与朱之锡有旧,去年还暗示过我等他还在与那厮交通。便是没有这等事,考了一个鞑子朝廷的功名,那就是准备去给鞑子做事,任谁也说不出那位侯爷办了他有错,顶多就是个用法过严。”
“现在,那姓罗的唯一能够指望上的,就是他此番回来乃是为了服丧,占着一个孝字能博取些同情,行刑时能有个痛快的。”说罢,山羊胡子便叹了口气。可也就在这时,众人中,一个声音却还是颤颤巍巍的传了出来。
“要不,要不咱们纠集些读书人去哭庙吧。”
哭庙,乃是江浙读书人遇到不合己意时最管用的手段,借哭孔庙来博取世人同情,以达成自身目的,甚至是借此驱逐地方官,在明末都是极为常见的。奈何此番听到这话,那山羊胡子却立刻就转过了身子,狠狠的瞪了那个说话的儒生一眼。
“哭,你告诉我你为谁哭,为那些不要祖宗的败类哭,你就不怕被牵扯上吗?!”
一句话,伴随着唾沫星子喷了那个提议的儒生一脸,可是任那个儒生,还是在座的其他人,却没人有丝毫的动静,反倒是呆呆的看着这个平日里不甚起眼的同伴,渴望着能够从那副一向被他们私底下讥笑为猥琐的尊容中得到解开此局的答案。
“当初我就告诉过你等,现在是乱世,为了争几个佃户,平白去惹那武夫干甚。昨天我算是彻底想明白了,这东阳六族为什么躲得远远的。东眷韦和托塘张都是从残唐五代时过来的,尤其是托塘张家,他们太见识过那些武人的做派了。便是其他四族,也都经历过王朝更迭,对于这乱世中风向的敏感程度根本不是咱们能够比得了的。”
山羊胡子喋喋不休的埋怨着同伴,他当时确实是劝过,但是家里原本的佃户改租了本村佃租更低的那家军户,又愣是被这些同伴劝了过来。只是他这一声声的抱怨听在众人的耳中,却更是加大了他们心中的恐惧。
“大伙已经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你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不行咱们就把事情闹大了,我听说,好像处州总兵吴登科当初就是杀了人才跟着许都造反的,找人证,把事情扒出来,看他如何处置。”
“扒你祖坟!”
瘦小枯干的山羊胡子竟然一把就将那胖大的儒生推倒在地,他是举人,那个胖大的儒生也是举人,但他是考了半辈子才勉强混到个举人的功名,当时成绩也是倒数第一的,而那个胖大的儒生乡试颇为顺遂,当时的成绩也是名列前茅,所以在人前一向是倨傲非常。只不过,他从来没有想到过,原来科举的成绩好坏,不仅仅跟学问的水平没有太直接的关系,甚至就连智商都能代表。
“动吴登科,你想死,别拉上大伙!”
年深日久,那户人家也早已不知了去向,即便是还没有在这乱世当中绝户,如今吴登科的身份地位,只怕那户人家也早已离开了此间,就算是在这里也断然不敢出来指证。况且,那事情发生之时乃是许都之乱的当口,整个金华府都乱成了一团,深夜里,杀人案没有物证,人证也年深日久缺乏可信度,提刑官都未必会真的相信。
甚至就算是真的,吴登科如今是朝廷记录在案的总兵官,陈文的心腹爱将。从军前为报父母大仇杀死一个小吏,陈文一纸奏疏上去,便是皇上也会下诏免其罪,以拉拢陈文这个实力派。到最后,陈文和吴登科没怎么样,反倒是他们这些极力给陈文找不痛快的会成为整个浙江明军的公敌,其结果可想而知。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该怎么办。”胖大的儒生自暴自弃的坐在了地上,也不起来,仿佛支撑他双腿直立的力量已经被那山羊胡子推没了。
“不行,咱们逃吧。”
“是啊,此处不安全,咱们就去别的地方,我那姻亲在绍兴还有田宅,总能避开这一时的。”
“”
众人叽叽喳喳的说了起来,仿佛能从中得到解脱一般,可是没过去片刻,只听那胖大的儒生喃喃说道:“你们想跑,只怕也得问问洪承畴和他手下的绿营兵,他们已经把邻近金衢严处台温这六府二十里的百姓都杀光了,你们过去正好再给他们送点击杀细作的功劳。”
此话一旦说出,在场的众人无不哑口无言,甚至还有个别的开始低声哭泣了起来。自始至终,他们谁也不提他们没有考取满清功名的事情,因为他们很清楚他们得罪陈文的地方到底在哪,有此一事,便是他们真的如白莲花一般只怕也会被扒出些罪名出来。况且他们这些士绅在乡间惯常作威作福,哪一个屁股也洗不干净,罪名都是送到陈文案前的。
而现在,陈文更是在用类似于他们此前的手法来重新将风向压回去,以抵消掉处死张益达所造成的不良影响。双方实力悬殊已极,即便如此,陈文却还是稳稳的占据着道德的制高点,用那些参与满清科举考试的儒生来立威,让他们以及他们背后的整个本地儒家士人阶级知道知道,这片土地上,到底是谁说了算。
良久之后,那山羊胡子率先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大步向房门走去。
“你去哪里?”
回头看过了那个胖大儒生,又看了看此间的其他人,山羊胡子叹了口气,继而说道:“我去府城,出仕,进那文官训练班。只要能保全家族,别说是拜孙知府、周主事他们为师了,就算是认他们作义父我也干了!”
“我是个举人,跟孙知府也不差些什么,他们应该会要我效力的。但愿,现在还不算太迟。”说罢,山羊胡子推开房门,扬长而去,只留下一众人依旧呆呆的坐在那里,良久。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