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然受之?沈充向来谋而后动,哪怕是弄险,也多思量以后将要面对的后果。但今次却面对如此诡谲局面,一时间哪能泰然。由此对于儿子话讲一半的行为分外难受,心里念道今次归家后要给这臭小子一个教训,心里有什么思得居然对父亲都不能言尽!
怀着深深的疑虑,沈充等人再行大半个时辰才进入城东通苑中。这宫苑并不如何华美,但位置却极为重要,由此向西可直通天子內苑!不独沈充被安置在这里,就连他随行的部曲车驾都不受阻拦。换言之,若沈充心有不轨之念,可率领部曲精兵直冲入內苑宫中!
如此信重的待遇,更让沈充惊疑不定。虽有皇帝诏许,他却不敢托大,让部曲们集于通苑之外,自己只带贴身仆从居于此地。若皇帝对他有恶意,凭这仅仅千余部曲也不能护着他冲出建康。既然如此,不如恪守为臣本分。
待送走纪况之后,沈充在这略显朴素的宫苑中则一偏室而居,也不四处游览,便在室内将携带的礼单重新誊抄一遍,过几日进献之用。
傍晚时,沈充刚待要传餐,忽然看到纪况又行入苑中,连忙迎了上去。
看到沈充还未休息,纪况松一口气,上前低声道:“陛下已经抵达通苑,使君请稍作准备,与我前往觐见。”
见沈充神色一变,纪况凑上来低语道:“使君不必惊疑,寻常应对即可。”
沈充微微颔首,纪氏与沈家交谊身后,世所公知,虽然不知皇帝为何突然到来,但既然让纪况伴驾通传,便是为安他之心。返回房间内将仪容略作整理,沈充将礼单收入怀中,然后便匆匆出门,便与纪况同行往通苑深处。
一路行至一座殿堂前,见门前有班剑甲士侍立,沈充心中一动,连忙敛息,与纪况趋行走入殿前止步。略作等候,便有内侍出门,请沈充入殿。
沈充深吸几口气,迈步走入殿中,先往堂上一看,便见到一个身穿常服,须发微黄,形容略显憔悴的年轻人,与儿子描述皇帝的仪容特点吻合,便疾行至殿中拜下:“臣吴兴沈充,参见陛下。”
自沈充入殿,皇帝便双目灼灼盯着他一举一动,这会儿才开口笑道:“沈侯请起入座,朕知沈侯舟车劳顿,应是疲乏。只是思贤如疾,不请自来,沈侯可不要介意。”
沈充连忙再拜道:“臣微末之才,何敢当贤。礼遇如此厚于内外,实在惶恐。得陛下信重,委以重任,履任以来,战战兢兢。今日始得拜于阕前,聆听帝训,期期艾艾,难以自陈。惟以此贺表,敬望陛下春秋永享,威伏四海。”
说着,他将怀中准备觐见的礼单贺辞托起,交由内侍呈上,然后才起身缓缓退入席中。
皇帝接过那礼单扫一眼,眉梢蓦地一跳,继而轻轻合拢放在案上,笑道:“向年朕曾见沈侯之子,灵秀天生,印象深刻,却止献拙诗一首,农器一具。今日沈侯礼厚,是为偿前失吗?”
沈充侧身垂首道:“此非礼,乃是臣讨贼之缴,暂存于郡中,今次携来,归于内帑。”
听到这话,皇帝笑容一凝,继而再拿起礼单仔细翻阅,眉头渐渐蹙起又缓缓舒展开,再看向沈充时,神情更和缓几分:“吴中养此巨寇,若非沈侯建功,还不知纵恶几时!”
“严氏贼行,本为吴兴虞公先察其兆,臣附行而起,不敢居功。”
皇帝笑笑不说话,继而传膳,便在殿中请沈充进餐。过了大半刻钟,餐饮即毕,皇帝起身,状似极为酣畅,对沈充说道:“久闻沈侯之名,今日小聚,未算尽兴。来日廷前,共议国是。沈侯舟车劳顿,宜早休息,朕也不再多作叨扰了。”
说着,皇帝便行出殿中,沈充连忙起身相随。行至殿门前,有夜风吹来,皇帝袍服微微掀起,沈充侧首瞥见其肋下有殷红洇出袍服一角,似是血渍,心中一凛,继而脑海中灵光一闪,疑团似乎理出一点头绪。
皇帝又与沈充笑谈几句,然后便上了步辇,沈充沉吟少许,突然行至步辇前拜下,沉声道:“白龙鱼服,非国之幸,臣请陛下为社稷计,不可再为!夜冷风寒,臣愿执戟护驾归宫!”
听到沈充这话,皇帝微微一愣,片刻后脸上笑容益发和煦:“沈侯为朕牧土一方,已是功高,岂可再为此微职。”
“君体国体,若得君任事之信重,岂敢论势位之显卑!”
沈充再拜而起身,然后自甲士手中接过一柄长戟,恭立于步辇之侧,目不斜视。只是余光扫过天际寒星,忽因命运无常而略有伤感。今日皇帝如朋友一般前来相见,无论意图为何,他心内确有几分感动。
心内这份伤感,或不因人而发,只是有感于物,有感于景,有感于世道之艰难。苍穹如罗网,人皆苦囚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