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老匠人如左丹老者一样,都是沈家庄园内堪称瑰宝、手艺经验纯熟的匠人,名为马方,也是沈家为数不多能烧制出精美青瓷的高手。沈哲子请其来掌管砖瓦烧制,可说是大材小用。
等到热浪势头渐弱,沈哲子才走过去,看到马方老者须发都因长时间看护窑洞而熏烤得卷曲枯黄,忍不住劝道:“马老你年事已高,何必再事事亲躬,只要在工坊坐镇调度,已经是难能可贵。”
马方呵呵一笑,拍拍挂满灰尘的薄衫,才对沈哲子说道:“小郎君你不知,陶埏制器,火候最是要紧。差之毫厘,器具品相都优劣悬殊。后进做事虽然勤勉,火候把控却难自决,还是老朽临观才会踏实。”
沈哲子听到这话,对老匠人事必亲躬的态度颇为钦佩。若无这一代代匠人们精益求精的自律要求,实在难以想象在古代简陋条件下能够制造出那些美轮美奂的器具。
但沈哲子虽然钦佩这些匠人精神,但理念还是有分歧。他做这些事,并不是追求更为精致的工艺,反而更多是要降低简化工序难度,力求能达到标准化生产。传统精湛技艺的追求要保持,但在物资匮乏的时下,成规模的产能爆发显然更加重要。
虽然缺少必要的仪器辅助,不好制定行业标准,但最起码也要做到让劳动力可以按照详细步骤进行生产,能够在保证质量基准的前提下快速铺开产量。
譬如眼下砖瓦的烧制,传统青砖烧制其实并没有通窑这道工序,而是要以水灌窑使之冷却,通风冷却所得到的则是红砖。
两种砖料相比,青砖所需工序更繁琐,技艺要求也更高,无论透气性、吸水性、还是耐蚀性,都要远远优越过红砖,号称万年不腐。红砖硬度虽然不逊青砖,但其他性能都有不如。
但红砖有一点优势是青砖比不了的,那就是工序简单,产量大。这样一窑砖,若烧制青砖只能得百余方,而且各种工序更加烦琐。但若烧制红砖的话,一窑能烧出几百上千方!
相同成本投入下,如此悬殊的产量差距,完全可以弥补其他性能的不足。而且那些理论上可以维持千年的青砖建筑,绝大多数都非毁于日晒雨淋、腐蚀风化等天灾,而是毁在战火人祸当中。
与其强求一个虚妄、遥不可及的愿景,不如先掌握眼前的实用。而且如果有水泥白灰涂抹于外,红砖建筑的耐久度也并不逊色青砖太多,当然在审美角度,彼此是难相提并论的。
建造砖窑场,沈哲子是打算趁冬闲之际,于庄园内修筑一批屋舍分配给荫户。
小冰河时期,时下冬日的气温要低于后世,江南湿冷更加难熬。荫户们所居屋舍多为土坯泥浆草皮糊墙,如果没有炭火取暖,一旦骤然风雪降温,冻死一批体弱者并不罕见。哪怕时下,沈哲子也看到许多荫户都生冻疮,红肿暗疽,乃至溃烂流脓。
冬日劳力虚置浪费,不如投入到家园修筑中,有了可以快速投产、大量产出的红砖,工期可以大幅度削减。与此同时,也能培养一大批熟练工匠,将这个模式打磨成熟。等到以后推行江北,可以快速筑起一座座坞壁以保护难民,守望呼应,节节推进,将胡虏彻底扫出中原!
与砖窑相连的便是水泥作坊,由于没有现成的工艺可供借鉴,研发起来便比较费时。坚硬的石灰石以时下的技术很难研磨成符合要求的粉末,沈哲子现在让人做的是先用石灰石砸碎成小块煅烧成石灰。
木材燃料与碎石层层相叠,引火煅烧,虽然也烧出了石灰,但一核算成本,沈哲子就不禁皱眉。燃料的消耗太惊人了,如果再将人工与后续工艺成本相加,即便研制出水泥,造价还要高过时下建筑所用的灰浆。
即便如此,沈哲子还是咬咬牙,让这些工匠继续研究。只要能够配制成功,掌握工艺,完全可以先不必投产,等获得可以降低成本的燃料再投入产出。
江东缺煤,这也是一件很无奈的事情。徐州淮北一带倒是颇多煤矿,开采难度也不大,但眼下那一片区域一半在流民帅徐州刺史刘遐手中,另一半则被羯胡占据。而且双方彼此拉锯争夺,也不适合大规模开采。
沈哲子记忆中长江以南另一个产煤地涪陵,则在益州成汉手中掌握,而且山路崎岖,即便开采出来也不好运输。至于其他地方,且不说他根本无勘测手段,即便是有,也未必就能大规模开采出来。
在山谷内逛了一圈,巡视各个工场后,沈哲子才又返回龙溪庄园。眼下所做的这些事情,仅仅只是一个开端而已。
他无意将时代拉入一个与生产力不匹配的工业格局,但也要尽量在维持粮食供应的前提下爆发产能,这不是能够一蹴而就的事情。驽马十驾,功在不舍,坚持下去必有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