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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漏声时起时伏,濮阳子书只觉自己飘着,浑身使不上劲,身体氤氲,五官不全;周边景象却能感知清楚,恍如历历在目一般。
床榻上纠缠的三人终于偃旗息鼓,复元还是死死抱着濮阳子书的腰,着急地喊着师傅,没得回应;苏阳安亦是满脸焦灼,轻拍几下濮阳子书的脸颊。
下一瞬濮阳子书便被抽离出房内,好似闯入无尽烟雾之中。然后依旧是更漏声,滴滴答答地响着,终于临近烟雾尽头,拨开云雾之后正是复元之前来过的红梁屋、白玉地的殿堂。
此处濮阳子书颇为熟悉,正是连芳真人所造的道境之桥。
道境之桥能连接无限宫内修道之人的道境边界。不过即便道境相接,也仅限表象而已,是以连芳能轻易将复元等人带入道境之桥中,却无任何接触。
据闻几百年前地界曾有地动之灾,东海运转的阵法在天灾中被损坏,海水倒灌,差些就把整个东海淹没。当年连芳真人闯入阵法之中,以身支撑阵眼,才免去东海的灭顶之灾。只是此后,连芳真人肉身受制,无法脱离阵眼,只能依仗道境之桥才能联系外界——百年前,妖蛇作恶正是依仗如此,使计才将其重创。
濮阳子书任由无形的外力牵引,到了门外红木小桥之上;前方光鱼闲散游走,露出女子的背影来。
“自上回传音颂法讲道,已一别十五载。”连芳回身,本是豆蔻年华的女子瞬间苍老,她整个脊背都弯下来,艾发衰容;双目深凹,更显得精颓靡,颤巍巍地坐了下来。
对面,濮阳子书已来到跟前,恭恭敬敬地盘腿而坐。眼前老者容颜与百年前相去甚远,他竟一时惊愕无言。两人静默了片刻,还是连芳笑出声来:“如你所见,我已是天人五衰,仙归、怕就是这几年的事了。”
自受蛇妖偷袭,连芳再无突破,加之根基受创,自二十五年前就开始出现天人五衰征兆。常理天人五衰初显之后,二十年内必将仙归。连芳勉强熬到现下,还是靠着东海阵眼反馈的灵力罢了。
“若我仙归而去,东海就保不了那孩子了、濮阳。”
濮阳子书却道:“复元。他名叫复元。”
连芳好似悟了一般应了声,颇为宽慰:“你倒是有心了。”
莫观凌的道侣是散修复归晨。复家人丁不旺,一脉单传,如今就剩下复元一人了。
他继续道:“他是我徒弟,无须东海保他。”这话说得硬气,却就濮阳子书能说得如此理直气壮。
通灵体本身缺一魂一魄,自出生之日便是死婴。当年砍杀妖蛇后,通灵体竟然在轮回大阵中开了凡俗五窍,活了过来。
当时在场的也就十一席位,濮阳子书裹着尚在襁褓的孩子在秦三岚的协助下将其带回姑射门,首席的乙孟全然放任,其他席位也就心知肚明,并未干涉。
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姑射门收留通灵体一事,各山门心照不宣。后来东海派人拜访姑射门,随后秦三岚放话,提及通灵早已夭折并下葬,让东海领了一副小棺材回去。
不久后众人便发现,濮阳子书身边多了个肖似莫观凌的徒弟。
濮阳子书敢将人带在身边,自然是有底气的。他是杀妖功臣,为三寸法坛第四席位,身后还有秦三岚为首的姑射门,东海连芳又是莫观凌的娘家,单单如此就足够他人不敢多嘴。
其次是他体内禁锢的妖蛇内丹。
人心不古,这颗妖丹是个祸害,却也是个宝贝,放在哪里都不能安心。
但濮阳子书这情况就不一样了。
他并非世家子弟出身,当年入道前是经过开道坛登山之路,一步步熬过心境锤炼才登顶的,道心稳重较之其他世家子弟更要出色。
而以身压制妖丹,须道心与其抗衡,修为足以镇压妖力才能将其封死。只是这幺一来,法力因失去修为的凝聚无法施展,全然是个废人。试问入道修仙,历尽千辛万苦,谁能舍生取义?
如今一个心驰正道修为高深的修道者,能大义舍身——即便是阴差阳错,镇守妖丹最合适不过。
连芳顿顿,仿佛吁一口气,道:“不能自保,何以保人。你心魔日长,妖丹蠢动,但是修为却毫无长进;莫说突破,今日一遭怕是天人五衰的初兆。濮阳,若你也走了,拿什幺保他。”
濮阳子书被质问得哑口无言。
“可惜啊。若他当年不曾入道,即便长寿,也就百来年的事情,又何须日后煎熬种种。”连芳道,语气越发加重,最后句句铿锵有力:“又或许说,即使入道也罢,浅薄修为,也就两三百年岁,又何苦突破,逆天增寿!”尚未结语,濮阳子书已经五体伏地,等着责骂。
“他魂魄缺失,全靠吞噬妖蛇精魂弥补亏损,只待精魂消失殆尽,生机便随之湮灭。你既然勘破,又何苦当年赠他一口精气助他入道!他修道异于常人,魂海不全道境缺失,即使入道也就稍作延长人寿,你居然用自身道境为其滋养!如今你天人五衰,濒临大限!他夺你双眼,修为蹉跎!你两人不人,妖不妖!你可知错呀濮阳!”
小宅内动静不断,一只鹤君慢悠悠飞来,白灯笼刚从大开的门边探去,里头砰砰砰几下声响,居然打起来了!
复元正对着某处厉声大叫:“滚开!休要碰我师傅!”
白灯笼又探近些才瞧个明白。
濮阳子书倒在床上完全没有声息,复元犹如护崽的母兽一般将其挡在身下,脸容狂怒狰狞,两点痣已经转红,皮肤之下血管的脉络自红痣不断浮现!
苏阳安被猝不及防打翻到床榻对面的角落上,抬眼就把复元的异象收入眼底,忽而记起山下洲洞府内的妖道。当时本对复元脸容改变有所质疑,他这番异象更是笃定苏阳安的疑惑。
“妖邪。”眉峰聚拢,眼内已有杀气,苏阳安拔剑出鞘!
眼看两人真要打起来,鹤君连忙喝住他们:“慢、慢、慢!濮阳魂魄出窍,应是在真人的道境之桥!你两若是打起来、误了他魂魄归体,后果自负!”
一番话就如冷水泼醒了恼怒的两人,复元又怒又惊,惶惶恐恐地收起架势,警戒地瞪着苏阳安。
苏阳安手上槃璞入鞘,冷着脸上前几步,步步紧逼:“你是何物!从子书身上下来!”
复元哼一声,一把抱起濮阳子书,一字一顿地挑衅:“他是我、的、师傅,你又算什幺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