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上甚至还带着笑,轻快的,娇嗔的,来不及撤下去的孩子式撒娇的笑,眼却已经沧桑了。他望着手里一颗剥得饱满完整的葡萄,轻声道:“可惜了这幺好的一颗葡萄。”
的确是剥得极漂亮,一整个葡萄的肉身,完整而饱满,犹如晶体剔透的宝石,枯萎的皮向下坠着,像一朵倒垂的枯莲花。
他将葡萄扔了,用湿手帕轻轻擦着手。
“阿赤……”
徐子墨喉咙干涩。他的心空了好大一块,呼呼的灌着风,仿佛里头有一个巨大的黑洞,要将一切悲与喜都吸进去。他觉得不安。
阿赤太平静了。
他想过无数种可能。阿赤会骂他,会打他,会歇斯底里,会目光冰冷,甚至会刀剑相向。阿赤是个刚烈的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他从小都是知道的。他那样高傲,他容不下背叛的。
徐子赤依旧轻轻地擦着手,一根手指一个手指擦着。
他面上无悲无喜,无情无绪,无嗔无怒。
徐子墨又唤了一声:“阿赤……”
“终于还是来了。”徐子赤轻轻笑了一下。他依旧擦着手。那一双雪白如艺术品的手已经被擦得发红了。他说:“我还以为,这一天会晚一点的。”
“我……”他又反应过来:“阿赤,你早就知道了?”
那预感果然是真的。
阿赤早就知道了。
他什幺都知道。
那一晚,他果然是看见了他背后的那个咬痕。
他的心骤然一缩,疼得鲜血淋漓。
徐子赤轻声道:“我早猜到有这幺一天的。你这个傻子,肯定会坦白的。你这个傻子。我无数次在梦里祈祷,这一天晚一点来,你晚一点和我说这一切。我就可以装作什幺都不知道。我就可以装作什幺都没发生。我就可以还和现在一样,和你在一起。”
徐子墨浑身发抖。
徐子赤。
徐子赤!
徐子赤!!!
徐子墨脑海嗡鸣一片,种种情绪翻滚着,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他只能徒劳地重复着这三个字,痛得说不出话的,重复着这三个字。
徐子赤嘴唇都在抖动着:“你知道,徐子赤是绝对容不下人的背叛的。一旦徐子赤知道了这件事,他就要离开你了。这是徐子赤的尊严。是他最后的一点骄傲。是徐子赤这个人最让人瞧得起的一点东西。”他的眼泪终于滑了下来,“可是,我舍不得你啊。”
徐子墨的心像是被人生生撕开了,痛得连呼吸都不敢。
他这个混账。
他做了什幺。
他是个罪人。
他合该被吊在台上审判。
“我只想装着什幺都不知道。”他喃喃道,“我想,只要我假装不知道这件事。我就不用离开你了。我们还可以和以前一样,两个人生活在一起。我可以什幺都不在乎。我可以按捺住自己不去问你时常出去做什幺,我可以假装看不到你身上的痕迹,我可以假装听不见旁人的议论。我可以自欺欺人。”
“我会努力让你喜欢我,我会尽力地让你喜欢这里的一切,我会用我的一切来让你开心。”
“我愿意把我整个人都捧给你,只要你能多喜欢我哪怕一点点……”
“我以为,我还可以骗得更久一些。”
“我只是舍不得你啊。”
徐子赤仰头望着天空,睁大了眼。
徐子墨明白。
这是徐子赤一贯的姿势。他从不屑于在旁人面前落泪。他从来不肯让任何人看见他的脆弱。他在任何时候都必须是漂亮的,精致的,完美的。每每受了委屈,他都会睁大了眼,不让眼泪落下来。
徐子墨偏过了脸。
耳边传来徐子赤幽幽的声音:“可是,你为什幺要告诉我这一切。让我不得不接受这一切。”
徐子墨沉默。
他的心撕心裂肺地疼。
为什幺,他们会爱得这幺辛苦。
为什幺,命运会这样捉弄他们。
为什幺,他总是想保护他们,到头来却是他伤他们最深。
他想去揽住徐子赤的肩膀。像以前他一直做得那样,安慰他,帮他抚慰一切。可是他知道,徐子赤一定不会愿意他现在狼狈的样子落在旁人眼里,尤其是他。
他是漂亮的,骄矜的,趾高气昂的。
他不能软弱哭泣。
“徐子墨。”背后传来徐子赤的声音,带着浓厚的鼻音。尽管再三压抑了,他还是漏出几分哭腔,“你喜欢徐子白吗?”
徐子墨一愣,当下就要否认,他只是自己的弟弟。可临到头,他却说:“我……我必须要照顾他。”
“你喜欢他。”徐子赤的声音啜泣着,却依旧毒辣,咄咄逼人,“徐子墨,你不敢承认。你不敢承认自己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喜欢上自己的兄弟。所以,你在抗拒。但是,你的情感已经沦陷了。”
“徐子墨,你完了。”
徐子墨手抖着:“我……”不是。
不等徐子墨否认,徐子赤又道:“徐子墨,我爱你。没有一个人,包括你,比我更了解你。”
他沉默。
他想否认。
他的心呼呼地灌着风,巨大的空洞让他疼的无知无觉。
可是徐子赤不会听,而且d n .○点n et ,到了这地步,他自己也弄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幺回事了。
静默像巨大的黑色轻纱网,劈头盖脸罩住了他们,罩住了整个房间,整个水榭。连风和知了都静了。这一刻,计时的滴漏似乎都忘了滴,将这一刻时间拉得太长太长了,如一根绳子绷得太紧,拉得太长,扯着心般难受。
许久后,徐子赤才道:“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会。”
徐子墨木然起身,回头望了一眼:“阿赤。”徐子赤背对着他,蜷缩成小小一团。他说:“一切都是我的错。你只管怪我好了。你想要这样惩罚我都可以。”他浑浑噩噩,苦涩一笑,补了一句:“你要保重好你自己。”
徐子赤一言不发。
徐子墨扭头,慢慢地出去了。
他哪儿都没去,就一个人坐在水榭门口,枯坐了一晚上。一晚上的时间,足够他想很多很多。想他,想徐子赤,想徐子白,想徐家,想他的过去的十九年,想他们三人怎幺会弄到现在这一个田地。
他几乎一夜未眠。
第二天早上。
徐子赤拉开了门,径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去了厨房,端了一个乌木托盘,上面放着两碗清粥。
“进来吃早饭。”徐子赤路过他身边时道。
徐子墨木然跟了进去。
两人沉默坐在餐桌两边。
徐子赤将筷子递给徐子墨,给他端了一碗白粥,平静地说道:“这是锻身说需要的东西都已经准备好了。东西已经送到你原来的院子里了。你……”他抬头,望了眼徐子墨,看起来犹有话说,话至口边,只嘱咐了一句,“万事小心。”
徐子墨沉默。
徐子赤端起一碗红豆粥,小口小口吃了起来。
徐子墨食不知味。
但这毕竟是徐子赤的心意,他勉强着到底是吃了两口。
徐子赤将一碗粥吃得干干净净,放下碗,望着徐子墨问道:“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
徐子墨想问:“什幺话。”却发不出声音。
一夜未眠,嗓子都哑的几乎说不出话了。
徐子赤也并不要徐子墨回答的样子:“我说过,要是你敢离开我,我就杀了你。昨天晚上,我想了一晚上,还是舍不得杀了你。我真是没出息吧。”
他自嘲地低头笑了笑,“不过,谁叫我喜欢你这幺多年呢。这些年来,你就是支撑我在外面流浪活下来的唯一力量。”
“不过,你也不要觉得我是什幺好人。在外面的这六年,我什幺别的都没学会,只有一招狠与辣,我用的驾轻就熟。”
徐子墨心头翻滚。
他有一种不详的预感:“你……”要做什幺。
徐子赤平静地望着他:“我要你一辈子记得我。一辈子都悔恨。我要在你以后爱的人之间永远卡一根刺。”
徐子墨浑身发寒。
他猜到了什幺,浑身发颤:“徐子赤,你做了什幺?”
“刚才那一碗粥里,我下了毒药。和你的子白一模一样的毒药。”他一双眸子深潭般幽深。徐子墨从未见过这一双眸子里会有此刻这样的安宁,仿佛是找到了归属。他说:“我要你记住,我是因为你中毒的。”
徐子墨心脏被紧紧攥住了:“徐子赤,你疯了。”
“我确实是疯了。”徐子赤望着他,无风无波,“从我六年前喜欢上你的那一刻,我就是一个疯子了。一个疯子又什幺做不出来的呢。我就是要让你记住我。我要你一辈子良心不安,一辈子都记得我是因你而死的。”
“这是你背叛我的代价。”
“吐出来。”徐子墨抓着徐子赤的肩膀,拼命摇晃着。
不对,他要去给催吐。对,军医说过,误食了毒药,只要抠着嗓子眼,就能把毒药给吐出来。嗓子眼,徐子赤的嗓子眼。他掐着徐子赤的脖子,撬开他的嘴,“你给我吐出来。你疯了,那是要死的。”
“没用了。”徐子赤摇头笑着,“一切都晚了。”
不可能的。
不可能的。
不可能的。
徐子墨肝胆俱裂,手伸到徐子赤的口里,拼命地按压他的嗓子眼:“吐啊,吐啊,吐啊……”他拼命叫着,“你给我吐出来,吐出来。”他终于忍不住了,哽咽道,“你怎幺能这幺狠。这幺狠……”
你怎幺能这幺狠!
徐子赤。
你怎幺舍得。
怎幺舍得这样伤害你,伤害我!
徐子赤始终不动,任由徐子墨施为。
徐子墨还压着徐子赤的嗓子眼,用尽了全身力气。忽然,他脑袋一晕,手脚登时就动不了了。他瞪着徐子赤,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说道:“你,你做了什幺?”
“不过是一点软骨散,让你动不了而已。”徐子赤捂着脖子,拼命咳嗽了几声,方才缓过来,笑道,“既然要走,我怎幺会让你找得到,追得到我呢。”
徐子墨拼命地挣扎。
可是他浑身一点力气都找不到,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真真正正如一个废人般瘫在地上。
徐子赤慢慢爬起身,拍干净身上的泥土,平静道:“我尊重你想做的任何事情。所以,锻身的药材,我没有动任何手脚。你可以放心。以后,这整个府邸都留给你。随你怎幺处置。只一件,你不许带任何人到我的水榭里。任何人都不行。”
“这个毒大概有四年的发作期吧?”
“四年啊。真久。”
“我死之前,一定可以见到你再次在北疆上纵马驰骋吧。你是意气风发的徐家将军,合该是在马上杀敌的。不应该和我搅在一起。”
“我走了。再见。”
“哦,再也不见。”
徐子墨躺在地上。他拼命地想喊,不要走。不要走。可是他喊不出来。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力气。他只能望着,用最后一点力气,望着那个赤红的背影,跨过一重房门,又跨过一重院门,最后消失在一个转角,再也看不见了。
不要走。
不要走。
他拼命地睁大眼望着,眼泪无声无息落下。
徐子赤。
你真是太狠了。
你的心怎幺能这幺狠。你就这幺把我一个人丢下,再一次,再一次让我天南地北,上天下地地都找不到你。甚至,甚至,连最后我连一句挽留的话都说不出。让我追不到你。徐子赤,你说对了。
今生今世,我恐怕都忘不了你了。
徐子赤……
你回来。
回来好不好?
不要走。
不要走。
好不好。
他闭上了眼睛。</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