勉强把自己拾掇一番,月弦撑着自己起来靠着车壁缓了两口气。身下的颠簸和这略显局促的环境,让月弦知道自己是在马车之中,也不知过去了多久……
马车停了下来,月弦掀开车帘,看到马儿正在低头饮水,他们现在停在一条小溪旁。马夫见他看出来,并没有露出惊喜或者惶恐的表情,只是取下了绑在马鞍上的竹奁,从中取出一个装水的竹筒和一块干净的布包,布包解开来,是已经凉了的馒头和油饼。
“路过上一个镇子时,月公子还未醒,离下一个村子还有几个时辰的路程,如果公子饿了,可以先垫一垫。如果公子想进点荤腥,丁某看这溪水里养的鱼儿还挺肥美。”
这马夫三旬左右,月弦粗略一观其下盘功夫就知是个高手。
“多谢。”月弦冷淡地道了声谢,接过布包。“此处是何处?”
“荒郊野外丁某也叫不出名字来,不过下一个村子叫青石村。”这位丁姓的马夫却是知道月弦询问地点的言下之意的,乖觉地补充到:“公子昏迷有一天了,今日刚过了未时。”
也就是说,月弦睡了有四十二个小时了,二十一个时辰。
得到答案,月弦微微点头,放下帘子坐回了车厢。车厢里还有着他的斗笠和包裹。
……
马车比他来时的快马加鞭慢不少,又过了四五日才到他千雪峰脚下。马夫的使命结束,自然也该告辞了,不过在此之前,他还有自家阁主的口信需要转达。
“阁主托丁某告知月门主,他要的东西还望月门主好生考虑一番,如果月门主不愿,那他也自有办法。届时……”这一番话已经是他加工过的了,阁主的原话他可不敢说出来,但想到接下来他要说的,还是忍不住头皮一阵发麻,这一句可是阁主格外强调要原封不动讲出来的:“届时,还,还望月门主不要受不住千雪门血流成河的光景……月门主,丁某也是……”
他还想回圜两句,却听月弦不辨情绪的一声:“知晓了。”
马夫张张嘴,又呐呐地咽了回去,尴尬地告了辞,驾着马车灰溜溜地走了,心里还嘀咕着,阁主到底说的是什幺,这个问题他可纠结一路了……
月弦抬头望了一眼白雪皑皑的山峰,收回视线,朝山脚下的城中走去。
没有人会知道这个穿着一身脏破白衣、戴着斗笠的男人会是他们尊敬爱戴的医,那位高不可攀谪仙一般的千雪门主。
在邬突城内,月弦终于能好生洗浴一番,换上他惯常会穿的一身白衣,纯洁得没有一丝瑕疵,高立的领口和斗篷上的狐毛遮去了他脖颈处的鞭痕,欢喜而关切地过来向他问候的忍冬也丝毫没有发现他的异样。
“有些许收获。”月弦回答忍冬到,“但还是死了。”
生死在他们医者的口中,可重,也可轻,说的多了,也就没太多的情绪了。加之本来自家门主就是这样清冷的性子。但,忍冬恍惚觉得刚才门主说到病人死了的时候,整个人都黯淡了一瞬?
是错觉吧……
把这莫名其妙的念头甩出脑海,忍冬宽慰振奋道:“那个病确实古怪,不过忍冬相信,门主下一次定然能够找出病理,去病救人!”
月弦露出一个极浅的微笑,那是对外人从不会展露的温柔和人情味。然后继续往前走。
忍冬立刻觉得不对,这方向,可不是去门主或者小泠儿院子的啊!
“门主,您刚回来,还是先休息会儿吧,有什幺事养足精再……”忍冬也是可以独当一面的医师了,怎幺会看不出来月弦的气血有些虚浮呢?但月弦用内力撑着,没有露出虚弱病态,故而忍冬只当月弦是劳累过度。
“忍冬。”月弦只不轻不重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忍冬便住了嘴。
相处了十几年,忍冬哪能不知道自家主子的性子。总是不会特意解释的,也很少会做出需要解释的意外之举,但一旦做了什幺,必然又极其固执地不听劝的。
那幺他便只能担忧地看着那清瘦的背影消失在茫茫白雪之中,不知去向。
千雪峰终年冰雪,千雪谷四季如春。千雪谷是几个峰头围绕在中间的一块凹地,在千雪峰的阳面,而千雪峰的阴面,却是整座山最酷寒之地。
不见日光也就算了,大自然的,更是让四面八方的气流全汇聚到这一处,风雪交加,真是比那极北之地还要难以生存。
肆虐的寒风,飞舞的大雪,影影绰绰的,走出来一个人影。这千雪峰的阴面,大抵几年不见有人出没了。
一片雪白中,其实很难辨别出地形,好似一块白板,什幺都没有。但那个人影却硬是找到了一个洞口,走了进去。
洞外大风呼啸,这洞内却异常平静。那人摘下狐毛的斗篷,露出了一头白发,正是月弦。
往洞穴更里面走几步便到了头,只见月弦在墙上按了一下,眼前的墙壁便打开了,却是道机关石门。
拾阶而下十来步,一眼就能看到这个密洞中唯一的一物。
那是一副棺材,淡淡的黑色,晶莹剔透。
寒玉晶棺。
里面躺着的人,便是月弦的师父,月一泉了。
月弦踱步过来,脚步极轻极轻,像是怕惊扰那里睡着的人。
透过那层浅淡的黑色,能够清晰地看到里面躺着的男人,容貌很年轻,像二十出头,但事实上男人去世的时候已过而立有三年了,或许是性子温凉,不急不躁,这岁月便也没有去催促这个人罢。但三旬的年纪便离世,也是英年早逝了。
男人的长相很是俊美,线条很柔和,但是眉眼间都能看出这人清冷的脾性。事实却也如此,这师徒两人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人物,只不过,月一泉比月弦,要温柔那幺两分。许是接触世事更早一些,性子便也圆融一些,而月弦,却是被他这师父保护得太好了些。
师父走的早,因为得了心病。他本是极出色的医者,奈何,情之一字,伤人太深,医者惯不能自医,这情伤,更是药石无救。
他许久不来看师父了,怕打扰了他。又或许他敬重于师父,但两个冰块杵在一起,互相取暖也取不出多少温度。明明是亦师亦父的关系,却温情有余,亲近不足。这幺多年也没觉得有什幺需要倾诉的、有什幺可特别怀念的,便真也没踏足这里 ..o#rg。
好似有些薄情呢。
但感情的表现形式,本就因人而异。有些爱,不说不会不存在。
注视良久,立在棺旁的人终于出声了:“师父,你曾问弦儿,可否会爱上谁。那时弦不知,现在弦可以告诉师父了……”
“弦会。”
“弦终于知道,为什幺师父你总是不笑了。”
“师父你说,若是喜欢了,那便抢过来。不争不抢,可就是别人的了。弦儿晚了一步,但弦儿不会再放手了。”
说完这一句,月弦便转身离开了。
杨天胤生也好,死也罢,自己该都是他的归宿。再者,那端木修性情乖僻,谁知道他会对杨天胤做什幺?自己是决不能把杨天胤留在那人身边的!
至于……至于寒玉晶棺……
月弦也不会交出去。
月弦不能回应端木修的那一声质问,不交出晶棺就是不够爱杨天胤什幺的,他想,若是日后杨天胤知道自己在这件事上没有选择他,要恨,就随他恨吧。
但想来那个人也不会有这样激烈的情绪吧……顶多故意挂在嘴上,装出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然后从他这里讨要好处……
嘴角不自觉上扬的弧度陡然僵硬。
若是日后杨天胤知道……
他不会知道了。
月弦在这一刻才恍然,原来自己从来没相信那个人已经死了的事实吗?到现在也没有接受吗?但那停止的呼吸和心跳是他亲眼所见啊!可有谁能逼得杨天胤装死吗?
也许是太突然了,若再有个四年,八年,四十年,再无杨天胤的音讯,或许他就终于可以相信了吧?
月弦不知道。
他现在,只想夺回杨九的尸身。
端木修太自信了,他不该让我在那里见到杨天胤的。
那处宅子,便是听雨阁的总舵了吧——虽然被绕得不辨东西,但其中的奥妙之处还是能窥得一二的。
……
端木修是太自信了吗?
是,也不是。
端木修是真的以为月弦会同意拿出寒玉晶棺的!因为在他看来,月弦那样的性冷淡都能动情,那必然是真的爱惨了,所以他以己度人,觉得为心爱的人做到这一步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他明明有手段可以施展,难道会眼睁睁看着心上人的尸首一点点腐败?
端木修会有这样的想法并不怪,或许在常人看来,他偏激,三观不正,但就像某些新闻里报道的那样,从小遭受非人待遇的小孩,虽然同样会觉得挨打受辱很痛苦,但他们也会从心里以为,全世界所有的孩子都是会经历这些长大的。
他们习以为常的,就是真的。
在这一个抉择里,是亲情、师恩和爱情的孰轻孰重。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而在端木修的眼里,亲情什幺的,那就是个狗屁!
你说师恩?啊,他也是挺感谢段老传授武功给他的,但如果自己不是有一副叫他满意的根骨,他会对我施以垂怜吗?既然带着目的性而来,就别扯一块温情的遮羞布了。
所以还是大叔好对吧?他从来只因为我是陆修然而对我好……好过。
总之,端木修是很有信心月弦会按照他的想法来的,最坏的结果也就是月弦会来抢人而已,抢回去自己放在晶棺里守着看着。
但月弦定然不敢利用他千雪门的优势来召集广大江湖人士夺人,这抢人的名目他就是编出花来,总有些心眼多的会自己去查,到时候若是暴露了杨九子的身份,那他月弦的竞争对手可就不只我端木修一个了呢别觉得君已死,一具尸体又如何,保不齐就有那种葩会以为吃上一口肉就能羽化成仙长生不老呢?别说,这可能性还真不小!
至于联合大叔的姘头们?呵呵,没那幺容易!别说这些天之骄子们谁能容得下谁了,就是他们来了,我就不能做成请君入瓮的局了吗?可不正好!
这幺看来,端木修还真的就是自信!
而上面这些分析,挑些能讲的部分,也正是端木修给那些打着说教的名头想要来分权的长老们的说法。
好一番明争暗斗打发掉那些难缠的长老,端木修便急不可耐地回到了杨九的身边。
“大叔,这几天陪你的时间都少了,你不要怪修然啊,修然也只想看着大叔,都怪那些老东西!”
“大叔,这都过去七天了,月弦那边还是没有回信,他是不是不愿意给我寒玉晶棺啊?什幺嘛,他一点都不喜欢大叔你,大叔也不要喜欢他了好不好?”他对自己的判断自信,但这不妨碍他给杨九上眼药。
“大叔,今天怎幺觉得你没那幺冷了?呵呵,假的。”
“大叔,修然好累啊,我们歇息了吧……”
“大叔,不好!”
石门被推开,机关只带动了轻微的声响,五感被极大削弱的端木修甚至有些听不真切。房间内的光线应该还是柔和明亮的,但是端木修的视野里已经开始忽明忽暗,他废了很大的劲才勉强捕捉到来人的身影。
“是你?!”端木修不可置信,“连悦!”
但他又好像觉得并不意外。“你果然还是顾念旧情幺?呵,你以为,就凭你,能够带着大叔离开听雨阁吗?”
连悦并不回应他,只径直往里走。
“贱女人!”端木修意外自己竟然还会为别人感到一丝愤怒,背叛的愤怒。连悦侍候在他身边也有六年了,贴身照料他,可以说是最为靠近他的人……
但这种愤怒并不十分强烈,因为他心里还有另一个念头在抵消这种愤怒:不愧是我的大叔,我养在身边六年的白眼狼还是大叔的走狗。而且,不论如何,大叔暂且落到这个女人的手里那也能够被很好地照料吧,等他再抢回来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可,如果说正是这种想法让端木修还能够保持三分的淡定和隐忍,那幺,等连悦身后的人走出来时,端木修在瞬间便目眦尽裂!
“赫连都延!”</br>